“他会恨我们麽?”
“他一定会的,但我相信他会理解我们。”
风一吹,残影散去。那线阳光换作了如水的月色,凄凄惨惨地落下来,方位不变,桌边的人已经消失了。
好似一场梦,梦醒无痕。
一片寂静里,戚寻捂着双眼蹲下了:“我。。。。。。我的家人已经死了,对麽?我一直以为他们还活着,原来我是痴傻的那个。”
没有人说话,他蹲着,蹲在一地凄怆里,拾捡着过往。
不知是谁掀开了帘子,前几日是中秋,如今的月依旧圆。
枯叶盘旋无边,满月孤零零地悬挂在乱云疏星间。不远处的若水倒映着秋州万家灯火,光影碎在细波里,又像是那一夜的火光。
恍然想起,那一夜好像也是中秋,难怪爹娘不想听他的丧气话。
可那一日的清晨,顶着晨曦的他切切实实地在蛋黄莲蓉月饼的叫卖声中,用草灰和挂着露珠的枯枝卜出了最凶的卦。
他也曾惊惧,也曾害怕,可却是他将卦象担下。
那一夜的最後,他听了独孤悯的话坐在院墙上,听着阿娘唤他的名字焦急地寻找他,他想阿娘该多担心呀。
阿娘,阿娘。。。。。。
他为何非得求生,三个名额缺他一个又怎样?他宁愿被阿娘抱在怀中,就是一起被火烧死也无所谓。
想通了个中关节,他从墙上跃下。
——阿寻,阿寻。
是谁在唤他?
後来阿娘没死,她活得好好的。阿爹也没死,只是年迈不能再出诊。大哥带着嫂嫂去了外地,三弟和小妹懒懒地不肯学医,药堂便归了他。
他每年中秋都买来月饼,但是没人肯多吃一口。他常调侃说自己替全家将月饼吃完了,左邻右舍听到这个笑话都不肯笑,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
家人都懒,不肯做卫生,也不肯请仆从。偌大的戚家处处落灰,只有他抱了扫帚细心地去扫,将蜘蛛网和堆积的尘埃扫尽。有时床榻也落灰,他擦着,想不通这是为什麽。
三弟和小妹都顽皮,家里四处回荡着他们的笑声,可每每要去寻他们,却又是寻不到的。阿娘和阿爹年迈了,要麽卧床休息,要麽出门闲逛,戚寻又忙,这样算来也是许久未在爹娘跟前尽孝了。
他哥没再回来,听人说是死在另一场火中了。他很难过,却也无能为力。
一晃十一年过去,又逢中秋。他照例买来月饼,搁在餐桌上。出诊回来夜已深了,家人没等他吃团圆饭,他买的月饼也几乎没动。
原来是他痴傻。
原来那一夜他从院墙上跃下,磕到了头。
原来他们都死了。
原来他见不到爹娘,是因为他们死了。
原来他找不到小妹,是因为她也死了。
原来床榻会落灰,是因为他的家人死了,再也不会回家歇息了。
原来月饼从不少,是因为他的家人死了,再也没有人会来吃了。
原来左邻右舍看向他的眼神是同情。
原来他没有阿爹阿娘,也没有弟弟妹妹,一切都是他自欺欺人的想象,他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月是圆的,他的心是碎的。
月是那样圆,月光却是那样冷。
那是从尘世的爱恨恩怨中剥离,永远冷淡迢遥,不知世间疾苦的月光。千年光阴轮转丶世事更叠变迁,那些比喻丶起兴丶借景抒情,都溶在这一江秋水里向东而去。
是谁说的中秋就该相聚?
是谁将满月作为团圆的意象?
纵有千万文字丶字字泣血,也不过无关痛痒的沧海一粟。
他是沧海一粟。
他的悲伤是那样沉重,又那样渺小。于他,他的悲伤重于泰山;于月,他的悲伤轻于鸿毛。他不敢恨丶不敢奢求,更不敢放下双手擡头去看窗外满月的轮廓。
他缩在满地疮痍里,捂住溢满双手的丶晶莹的月光。
十一年前,他从墙头一跃而下,陷入一场幻梦。
十一年後,残影搅开镜花水月,他醒在月光中。
此後,于他,月圆无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