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若无旁的事,臣且先回府衙主持政务。”
苏彦显然意识到少女是故意装出的自谦,不过为得他一刻弃了君臣的夸赞,企图重新拉近彼此的距离,遂端起一副只论公务的模样。
江见月咬了咬唇瓣,一时没有应话。
他的府衙,是丞相府。
她又想起除夕午歇时的那个梦。
他娶妻生子后,除了早朝和必要的论政,再不入她宫殿。
所有的时间都给了他的妻儿,他的爱情属于他的妻子,亲情尽付他的孩子。
他们围炉烤火,烹茶闲话。
他们是一家人。
而她在这寂寂深宫,万人之巅,一无所有。
拢在袖中的手掐入掌心,她抬起眼眸看他,眼眶不可抑制地一圈圈红热起来。
苏彦被她看得心中毛躁,起身跪首道,“臣告退。”
“苏相的伤还未好透是不是?”
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一瞬,少女再度开了口。
“无妨的,已经快好了。
臣多谢陛下关怀!”
“朕没有旁的意思。”
江见月也没有起身,依旧跽坐案前,看着他背脊言语,“只是想着隔日朝会,苏相有伤在身往来不便,左右丞相府中设有“百官朝会殿”
,那处原也可以集议,不若近两个月将朝会设在丞相府吧。
朕来听政便可!”
“不可!”
苏彦几乎没有疑虑地否决,转过身道,“陛下不可离开禁中。”
“朕銮驾出行,至丞相府走驰道不过三里路。
这不算离开禁中,历代天子都有前往丞相听政的案列,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不行!”
苏彦回想昨日臣民对她的评议,坚决道,“至少目前,没有什么地方比宫中安全。
你半步不能离开殿宇!”
江见月无声望他,垂在眼前的十二冕旒慢慢静下,眉眼弯弯而笑。
苏彦脱口而出的“你”
,不是“陛下”
也非“您”
,便让她觉得亲近。
却闻他道,“陛下,你我先为师徒多年,后作君臣。
臣偶尔逾越之处,忘了尊称,甘愿受罚,日后也会谨记更改。
只是还望陛下听谏,莫出宫阙。”
似一盆冷水浇淋。
少年女帝松开掐入掌心的手指,压下窜起的心火,“不劳丞相左一句君臣,右一句师徒地提醒,朕提出在百官朝会殿进行早朝,原还有一重目的,便是想着或许苏相会不许朕出宫,朕左右身子不适,不去便是,丞相每隔五日入宫一趟同朕讲解政务便可。
如此,你我两厢养伤,亦不必日日见面,正好遂了丞相之愿!”
话至此处,江见月深吸口气,从座上起身,在他三尺之地停下,仰头看了他一会,方继续道,“师父教我文武,授我礼仪,却不曾教我如何同爱人表达情意,如何被拒后能若无其实地面对他。
自然这样的事,我也不敢问师父。
可是,我也没有旁的尊长,没有至亲慈母,可以说一说,问一问,问一问若是我喜欢的人他不喜欢,我又因此冒犯了他,当再如何与之处之。
我问了阿姊,她也不知道。
她比我幸运些,陈六郎很喜欢她,甚至喜欢她比她喜欢他还多一些。
我就去石渠阁寻了好多书看,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文里,上头说向我这般的女郎,自觉无颜,羞愤不敢再见,便躲在闺中闷头盖被。
日久天长,许会忘了那一点年少情意,又或许用此之法,欲拒还迎,那儿郎说不定便被勾了去……”
她的眼泪不知何时落下,晶莹堪比冕旒珠玉,只覆下湿透的长睫,自嘲道,“不见师父,我也思念。
却也怕见师父,不知如何面对,维护一点稀薄颜面。
我也想躲在椒房殿,作蒙入锦被中的深闺女郎。
可是要早朝,要听政,要学习,好多事都要遇见师父……我想来想去,想来想去……”
少女泪雨滂沱,哭得浑身颤抖,几欲跌入他怀中,却又控制着自己不碰他身,免他推拒,只垂着头,簌簌低语,“想来想去,且把早朝设在丞相府的百官朝会殿中,如此可少些见面,免师父见我不豫,免自己不知如何处之,徒增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