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曙光乍破,霍三叔携家里的小辈如愿以偿点燃第一支香。
神佛像前,青烟袅袅,向上流淌,肃穆的钟声响彻天际。
嗡——
宁安寺历史悠久,古朴庄严,掩映在一片红墙绿树之间,但并不安静,从除夕夜开始,就人声鼎沸,前来祈愿的人群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霍念生渐渐离群,他混入了游客当中。
两个女孩子上过香,手挽着手,从他身边路过,嘁嘁喳喳的,声音百灵似的婉转。
“都说这里的护身符灵验啊,开光的,你真的不买?回去送人也可以啊。”
“我就是没有人可送呀,不然帮杨老师看看,有没有招桃花运的?”
“那就不叫平安福,叫桃花符了吧——咦,寺庙里还卖桃花符吗?”
“在佛祖面前都可以求姻缘,也不是不行吧!”
霍振飞牵着儿子,从月洞门后绕出来,便看到他那位生性不羁的堂弟正无所事事,好似男模凹造型似的,靠在后院一棵盘根错节的松树上。
霍念生悠闲地倚着树干,昂着头,眼神渺远,他的姿态是松弛的,一只手往下垂着。
霍振飞看到他手心里握着东西,指缝里露出一截鲜艳的红色丝绦。
霍念生听到脚步声,却没有看他们,他望的是庙宇顶上高耸的飞檐,仿佛他在这深林古刹之中,透过土和木的建筑构造,凝视着佛陀的庄严法相。
入庙要把手机调成静音,直到回到酒店,霍念生看到手机上有条未接来电。
屏幕上是陈文港的号码。
他怔了怔,拨回去,第一遍无人应答。拨到第二遍,电话才通了,那边依然没有声音。
霍念生站在窗户边上,他喊陈文港的名字,让他别慌,问怎么了。
回应他的依然是不言不语的沉默,唯有一点越发厚重的喘息。
霍念生蹙起眉头眉头,他一抬手,碰倒了杯子,咕噜噜滚在地上,将地毯扑湿了一片。
陈文港蜷在玄关,抱着膝盖,他嘴唇翕动,只是没能发出声音而已。他打电话原本是要求助的,听到霍念生的声音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喉头像塞了棉花,试了几次都开不了口。
过了半个小时,Amanda从父母家里赶到老板的公寓。
她搀扶起陈文港,叫车把他送到医院。
他眼睛不舒服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从霍振飞来的那回就有一点症状,最开始只是若有似无的轻微疼痛,和稍微有点畏光。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大问题,就没有贸然说出来。
直到午觉起来,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所以不怪他慌了,身边没有一个人,熟悉的家里突然变得寸步难行,他磕磕碰碰摸到门边,就无计可施了,甚至没想起可以打急救电话。
交感性眼炎。
医生解释:“所以我们人体呢,就像一台很精明的仪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民间有时候说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也会跟着看不见,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单眼受到外伤,刺激眼底产生眼内抗原,诱发自身免疫反应,就有可能连累另一只健康的眼睛组织,受到无差别攻击,受伤的眼叫刺激眼,被连累的眼叫交感眼。眼部创伤不一定会引发交感性眼炎,有的人在眼睛受伤后几周、几个月会发生,有的一年,有的可能过了几十年才会突然出现……”
他娴熟地在纸上画了一只眼球的示意图,侃侃而谈。
医生讲完了,停下来,他从医很多年头,富有经验,给患者家属留下理解和反应的时间。
霍念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面沉如水。他还穿着抢头香的那身衣服,黑色柴斯特大衣,哑光天鹅绒翻领,脚上的皮鞋锃光瓦亮,通身出席正式场合的气派。
他的手指隔着衣兜,蹭了蹭里面的金属烟盒,然后移开了。
霍念生换了个姿势,他谦逊温和地提问:“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医生宽厚地笑笑,他指指自己的眼睛:“都是仪器了,我们身上的部件,原厂原配当然还是最好的,能不动就不要动,治疗原则是首先保命,其次保眼球,最后保视力,之前的处理没有问题。只是有时候,还是要看看老天让不让你好过,实在保不住的话,那就当断则断。”
霍念生跟他敲定了进一步会诊的时间。
他进了病房大楼,还是新春时节,但今年留院的人好像比去年要多一些。一辆推车床从他身边推了过去,那病人看不清面目,只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粗短的手,输液器连着顶上的吊瓶。护工模样的女人扶着一个老太太缓步挪下楼,她佝偻着腰,干瘪的手抓着墙边的护栏。
有个中年医生带着几个实习医生,边讨论病案边往外走。
霍念生沿着步梯上楼,他数着门牌,找到房间。
陈文港已经被妥善地安置在床上,听到推门声和脚步声,他重新慢慢坐起来。
霍念生看见他摸索着,向自己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在空中举了片刻才得到回应,霍念生犹豫了几秒,终于握上去。
陈文港感觉身边一陷,有人坐到了他的床边。他眼前黑暗,倒是更敏锐地嗅到熟悉的须后水和木质香水的味道,他仿佛找到了归宿,把两条手臂缠上去,紧紧箍住霍念生的腰。
炽热的呼吸喷在霍念生颈侧,霍念生问:“吓哭了?”
陈文港说:“没有。”
他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为了大过年把所有人闹得鸡飞狗跳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