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里的光影流年
深秋的露水还未干透,肖姗姗就要搭乘早班车去师范学校报到。周蕙往她帆布包里塞了六个煮鸡蛋,用蓝布帕子裹着,鸡蛋壳上还带着灶膛的余温。肖一成蹲在门槛上帮她捆扎行李,麻绳在粗糙的掌心跳出细密的结,忽然哑着嗓子说:“在学校想吃啥就写信回来,别总啃馒头。”
班车碾过村口的碎石路时,程朝朝正踮脚扒着篱笆,朝渐渐远去的蓝布身影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她刚学会喊“姑姑”,字音还带着奶膘的圆润,喊一声便扭头望着周蕙笑,小辫上的红头绳跟着晃出细碎的光。
肖姗姗的第一封家书在霜降那天抵达。牛皮信封上的钢笔字工整得像印出来的,周蕙对着煤油灯读了三遍,读到“学校的图书馆有三层楼高,玻璃柜里摆着烫金封面的书”时,肖一成正往灶台添柴,火星子蹦在他新补的裤脚上,他却盯着信末那句“给朝朝买了带铃铛的发卡”,咧嘴笑出了白牙。
程朝朝两岁那年,麦田遭了蚜虫。肖一成蹲在田埂上抽烟,烟头明灭间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周蕙抱着账本正要去镇上农技站,却见肖姗姗背着帆布包从田埂那头跑来,校服裤脚沾满泥点,手里攥着从学校图书馆借的《农作物病虫害防治手册》。三个人在打谷场上搭起临时书桌,煤油灯照着泛黄的纸页,肖姗姗用铅笔在蚜虫示意图上画圈:“哥,得用乐果乳剂兑水,按这个比例——”
霜降前夜,三人打着手电筒在麦田里喷药。程朝朝被托付给郑叔叔,却非要跟着去,举着肖姗姗买的铃铛发卡,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地走,铃铛声惊飞了躲在麦穗里的蛾子。肖一成忽然指着远处:“你们看!”月光下,喷过药的麦苗正抖落蚜虫,叶片在风里舒展,像在跳一场无声的庆功舞。
腊月里,肖老太太第一次迈进院门。程朝朝正在槐树下堆雪人,红鼻头冻得发亮,见着陌生的老太太,却一点也不怕生,摇摇晃晃地扑过去,攥住肖老太太的棉袄袖口。老人浑身一僵,低头看见孩子睫毛上的霜花,忽然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芝麻糖,边角都碎了,却包得整整齐齐。
周蕙从厨房出来时,正看见肖老太太蹲在地上,用枯枝给雪人画眼睛。程朝朝趴在她膝头,把铃铛发卡往她灰白的鬓角别:“奶奶戴花花!”老人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糖纸在风里发出细碎的响。那天的年夜饭,肖老太太坐在八仙桌最边上,夹菜的手还带着犹豫,却在程朝朝把丸子往她碗里拨时,突然用袖口抹了把脸。
开春后,肖一成在院子里搭了个秋千。麻绳是肖姗姗从学校带回的旧拔河绳,木板凳面是周蕙用陪嫁的木箱改的。程朝朝坐在秋千上荡得老高,红头绳在风里飘成一道红线,肖老太太站在槐树下,笑得见了牙床,手里攥着给孩子新纳的千层底。
“该带朝朝去拍彩色照片了。”周蕙摸着全家福相框上的积灰,玻璃上的旧照片已有些泛黄,程朝朝当年悬空的小手,如今正握着粉笔在地上画歪扭的太阳。照相馆的新广告贴在镇供销社门口,穿红裙的姑娘举着彩色照片,背后的青山绿水像真的能流出声来。
谷雨那天,四人再次坐上长途班车。肖老太太执意要跟着去,怀里抱着给程朝朝缝的新棉袄,藏青色布料上绣着笨拙的小花。县城照相馆已换了新门头,摄影师换成了戴蛤蟆镜的年轻人,背景布从画布变成了喷绘的西湖景,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游船像漂在彩色的梦里。
“奶奶站中间。”程朝朝拽着肖老太太的手往镜头前拖。老人局促地搓着衣角,周蕙悄悄往她鬓角别了朵新鲜的月季花,红得像那年全家福上的天安门城楼。年轻人调整着彩色胶卷盒,忽然说:“看镜头,想象你们站在最亮堂的日子里。”
快门按下的瞬间,肖一成的手搭在周蕙肩上,掌心的茧子蹭过她洗得发白的布衫;肖姗姗搂着程朝朝,姑娘的蓝布衫已换成了笔挺的的确良;肖老太太望着镜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从未有过的柔和,程朝朝的铃铛发卡在阳光下闪成金点子,像撒了一把星星在彩色的光影里。
洗照片的三天里,肖老太太总在院门口张望。当看见周蕙捧着镶着金边的相框回来时,她慌忙转身去喂鸡,却把玉米粒撒在了自己脚面上。新照片挂在老全家福旁边,彩色的四个人在阳光里笑着,背后的西湖水似乎真的在流动,倒映着这个渐渐圆满的家。
那年深秋,肖姗姗的毕业分配通知下来了。她将回到县中学任教,通知书上盖着鲜红的公章,比老槐树洞的录取通知书还要鲜亮。送行的那天,肖老太太往她行李里塞了双新布鞋,针脚细密得能数清,鞋跟处绣着小小的“安”字。
程朝朝三岁生日那天,全家人在新挂的彩色全家福前切蛋糕。奶油抹在肖老太太嘴角,程朝朝举着纸巾要擦,却不小心蹭成了花脸。肖一成忙着拍照,老式相机的快门声里,周蕙忽然看见玻璃反光里,当年的老照片与新照片重叠在一起——同样的四个人,不同的光影里,却都有着相似的笑,像被岁月酿成了同一种甜。
雪又落下来时,照相馆寄来了新年贺卡,附赠一张八折优惠券。周蕙摸着相框里的彩色照片,忽然想起那年在老槐树洞取录取通知书的夜晚,想起肖老太太在院外发呆的模样,想起程朝朝第一次喊“妈妈”的清晨。原来所有的艰辛与温暖,都像照片里的光影,被岁月定了格,成了此刻堂屋里跳动的炉火,成了窗台上积着的雪,成了身边人鬓角的白与眼角的笑。
而程朝朝正踮脚去够新照片里自己的小手,铃铛发卡还别在头上,发出清脆的响。这声响穿过堂屋,穿过挂着两张全家福的东墙,穿过落着雪的槐树,最终融在这个渐渐老去却永远年轻的家里——在光影交错的流年里,每个瞬间都成了永不褪色的幸福注脚。
程朝朝四岁那年春天,槐树刚冒出新芽,肖姗姗带回来个扎羊角辫的女学生。小姑娘攥着作文本,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堂屋墙上的两张全家福:“肖老师,您家的照片会变魔术呀!”程朝朝正趴在肖老太太膝头描红,听见声响便举着蜡笔跑过来,红头绳上的铃铛撞在女学生的搪瓷水杯上,叮铃铃荡出一圈圈笑纹。
县中学的教室在县城最西头,肖姗姗每天踩着自行车往返三十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