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就去准备。”曲延庭扶刀一揖,匆匆掀帐而出。
邓苍形叫住了他。
“‘瓦鸺’那边有没有消息?”
“两个时辰前回报过,山下没有动静。”
“让他们改成半个时辰回报一次。传我的口令上山,请将军箓那厢准备撤离,莫要再拖延。如果那些个小牛鼻子还是不肯就范,便让‘瓦鸺’一家伙绑了,通通带回来!”
如果可以,说不定中郎早就这么做了。
曲延庭微一抿唇,硬生生咬住一抹笑意。
“知道了。”刀甲铿然,飞快退入风中,偌大的帐里,又只剩下一个人。
邓苍形剔净烛花,在儿上展开一幅更大的地图,图里南陵不过是祖龙江畔的一个小点,距离最近的标注是稍北的“储胥城”,再往南的图点全以朱笔涂覆,最底下写着大大的“邪火教”三字,字迹殷红如血。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东、北、西三方。
四方的巨大色块将整张图分割成五个区域,中央柳黄色覆盖的范围最小,彷佛被四方压缩推挤,剩下标着“中京”字样的双环标点,以及祖龙江流域的储胥城等寥寥几处。
原本在十二年前,中宸州全境都在天武王朝的统治之下,岂料一夕间皇脉中绝,天下大乱。
代表中宸州无上智慧的“太一道府”派使者出图谶预言,指说“三律倾异,帝星应于四方”,于是各地枭雄蜂起,人人都称“应天命者皇”;循环争斗的结果,最后只留下四方势力,果真应了太一道府的预言。
直到“那个人”出现。
那人挟着魔、道两门的菁英支持,在中京为衰圮的天武王朝重立一帝,率领麾下英豪与四方开战,十几年间历经百余战,中京始终屹立不摇,天武王朝隐隐有复兴之势。
只要那的披着雪白貂裘的身影出现战场,天武军便如战神加持,堪称战无不胜;当初笑称天武王朝伏家气数已尽的人,今日大半都不在了,而那人的名号却传遍中宸州各处角落,无人可撄。
他们称呼他为“天劫”,意指“上天降下的灾劫”。
与他对敌本就是世上最大的不幸。
不过四方势力也非省油的灯,十二年前他们或许都自认天命所归,谁也没把中京照日山庄的劫姓小子放在眼里;十二年后,他们终于认“天劫”劫兆才是中宸州上最强大、最恐怖的无双之敌,为打倒他,也为了清空王座之前的终极障碍,现在他们不惜联手一战,以铲除中京的不败神话。
如果情报属实,中京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四方联军,而邓苍形的任务就是死守南陵,像一枚箭镞牢牢插在南方街道的咽喉,令邪火教无以北上。
邓苍形早就计画好了:掘开支流大堤,使用泥沼战术对付攻城器械;掌握江面航权,逼迫敌人到城下决战;万一南陵失守,就毁掉沿途的村镇城砦,必要时甚至不惜让储胥城付之一炬,贯彻坚壁清野的原则,抢先过江等邪火教,再发动半渡而击的奇袭战……
军师是对的。
“腾云虎视”邓苍形的确是当世最精于守城、精于撤退的名将,能审时度势,因地制流,给他五千人也好,五万人也罢,除非天意做作,否则结果都是一样。
邓苍形摊开右手五指,缓缓覆在鞣革地图上,长年暴露于风刀霜剑下的掌纹宛若镌刻,一如眼角鬓边的鱼尾纹。
无论情况如何困顿,南境的形势始终都在他的掌握里,只有一处例外。
邓苍形沉默地看着箕张的五指,在一片象征邪火教势力的朱砂笔中,一个三迭尖角被黄栌涂料反复描绘,下方写着柳黄色的“九嶷山”三个小字。
◇◇◇
九嶷山将军箓总坛
山道上,两点黑影不住起落,正施展轻功往山腰奔去。
寒风呼号着往山下刮落,夹道的林树虽高,叶子却已凋黄,被风刃呼啦啦地梳下枝桠,一路狂卷落山。
那两人头戴纶巾月牙冠,袍分玄白两色,云履飘带,显然是才受初真戒的年轻道士。
其中一人手持断剑,额发散乱,唇边咬着一抹朱红;另外一个背着四尺的青布长囊,似是裹剑的剑衣,这人不唯神色较为老成,气息也比同伴绵长,起落之间,始终保持丈余领先。
蓦地后方一阵窸窣,林间稀疏的树冠陡然摇动起来,彷佛有条看不见的巨蛇往复游窜,一路衔尾而至!
“师兄!”手持断剑的少年道士忍不住回头,脚步骤缓。
少年至多十六、七岁,唇上薄绒细密,还未转成粗硬的青髭,苍白的面孔被那双澄亮大眼一衬,模样更显幼弱。
他呼喊间稍一迟疑,被称作“师兄”的青年道士又掠出七八尺,两人相隔三丈,脚步声几乎被风咆淹没。
“李载微,别停下来!”青年道士头也不回,内力逼着嗓音穿破风切,清楚透入师弟耳中:“山上无备,莫中了敌人的缓兵计!”
那少年道士李载微一凛,却已迟了---回映在他漆黑的瞳眸深处,摇动的林叶飞快逼至身前,倏地占满整个视界;“拨啦”一声,无数黑呼呼的影子冲出林荫,交闪着直扑过来!
(这……这就是方才的怪物!)
他先前在山下遇袭,仓促间根本看不清怪物的模样,此刻重遇,内心惊怖莫名,猛被扑面的腥风压倒,堪堪将断剑往前一送;忽听一声狼嚎般的尖叫声,当先那团黑影倒翻一旁,连磙两圈后四肢挺起,仰头长啸,全身虽覆满尖硬黑毛,依稀能辨得出五官身形,居然是个人的模样。
李载微看呆了,居然忘记起身应敌,穿出林影的半人半狼怪物却不只一头,眨眼四、五条黑影交错而至,便要张口将他吞噬---
“你还发什么楞?”青影一挥,群狼嚎叫着磙跳开来,一条人影从天而降。
李载微脱口叫道:“师兄!”却见师兄手持长囊,剑眉倒竖,削瘦的面颊如钢铁般微泛青芒:“舍本逐末,忘乎所以!李载微,若教敌人攻上山顶,你我拿什么脸面去见将首?你已不是小孩子啦,遇事要更加镇定,不可自乱阵脚。”
李载微惊出一身冷汗:“我……我知错了。”他俩虽是同门,那青年道士邵师载却整整大他十岁,在李载微心中,这个总是直呼其名的大师兄其实更像严师兼严父,对他敬畏的程度丝毫不逊于掌门将首。
一双双红眼闪烁,半人半狼的怪物散了开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邵、李二人背靠着背,邵师载遥望着山间的那幢石屋,青白的瘦脸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暗自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