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一个举动都恰到好处,滴水不漏,完美地演绎着一位体贴恭顺的晚辈,以及一位情深意重的道侣。
“看到你们这般,”施浅容轻抚着苏菀的手背,目光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他们,望进了过往,“为师就不由得想起,当年我与你们师公……”
她唇角漾开一抹极温柔的笑,像是沉浸在醒不来的旧梦里。
“他那个人,便像如今的渐儿一般天资卓绝,风华盖世,却愿意把最好的都先紧着我。”
字字如针,悄然扎在苏菀心上。
她恰到好处地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刺痛。
随后微微侧,露出一截白瓷般脆弱的脖颈。
声音轻柔得仿佛一触即碎“师尊与师公鹣鲽情深,素来是弟子心中最为钦羡的模样。”
她口中吐露着最虔诚的向往,胃里却因这虚妄的言辞翻涌起酸涩的苦水。
施浅容眼中的薄雾似乎被这话吹散了些许,漾开由衷的欣慰。她怜爱地握紧苏菀的手,声音放得更柔,分量却更重了
“阿菀,你要记住,渐儿这样的天骄,道心重于一切。而你,就是他的道心。你的安稳,便是他的坦途。”
这句饱含关切与期许的话语,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死死勒住了苏菀的雪颈。
洞府内馥郁的丹香与茶气,也在此刻失去了所有气体该有的属性。
它们变成了黏稠的浆液,从四面八方灌入了她的口鼻。
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将一块湿润的棉絮用力地塞进自己的喉咙,直至再无一丝缝隙。
她不得不在袖中将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唯有这尖锐的、真实的痛苦,才不会让自己在这善意构筑的海洋里,无声地溺毙。
可这份痛楚并未让她蹙眉,而是换成一抹自颈侧攀上脸颊的病态浅绯。
苏菀抬起头,眸子里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那光泽将她的神情映照得无比动人三分是受宠若惊的羞怯,七分是担此重任的决然。
施浅容的目光愈温柔,像是陷入了某种甜蜜的回忆。她小心翼翼地从储物镯中捧出一只古雅的锦盒。
盒盖开启,一泓月华般的清辉流溢而出。
盒中静卧着一对玉佩,质地通透,几近透明。
佩上比翼双鸟的纹路栩栩如生,灵光内敛,一望便知是经年累月精心蕴养的珍品。
“这是为师与你师公当年的信物,”她不由分说地拈起其中一枚,亲手为苏菀系在腰间,“如今便传予你们二人。定要好好的,莫要辜负了这份心意。”
那分明该是温润生暖的玉佩,在触及苏菀腰际时却是一阵刺骨的冰寒。
那寒意如同一条蛰伏许久后苏醒的毒蛇,阴冷而执拗地向她丹田深处蜿蜒钻去。
“叮——”
一声轻响,玉佩与令牌相碰。
清脆,悦耳。
像极了锁扣合拢的声音。
眼前是师尊那慈爱的期许。
身侧是道侣那无懈可击的“深情”。
两道目光,如同两面烧得通红的铁壁自左右合围,将她牢牢挤在中央,再没有可以闪躲的余地。
这无疑是一场盛大而完美的傀儡戏。
而她,正是戏台中央那个被丝线牵引的主角,连唇角的笑意都被拿捏得精确无误,完美扮演着那个温顺知恩、名为“苏菀”的角色。
于是她将目光转向自己师尊,眼眶微微红,继而起身盈盈下拜,激动的嗓音里带着哽咽
“弟子……定不负师尊厚望,必倾尽所有,护持师兄道途周全。”
她演得太真,太投入。
真到她生出几分恍惚,这满腔的激荡与将落未落的泪,究竟是为戏中人那光芒万丈的未来,还是为戏外这个再无归途的自己。
……
离开洞府时,午后的天光正盛,暖洋洋地泼洒下来,却丝毫照不进苏菀心底的阴霾。
“阿菀。”
林渐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真切的笑意。他停下脚步,伸出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的一缕碎。
“你今日做得很好,师尊很高兴。”
那一刻,仿佛有暖风吹拂。
苏菀心头那些关于丹药与玉简而积攒的委屈,竟真的被这罕见的温和驱散了几分。
一丝可悲的妄念,开始试图钻破她心头那层厚厚的冻土,探出头来。
然而那点虚假的暖意还未在她的心口焐热,林渐的下一句话便恢复了素日的平淡与理所当然
“正好,我修行急需一批年份最足的『霞衣兰』。药事堂的存货,品相实在不堪入目。你亲自去一趟药园,为我挑选最好的送来。此事唯有交予你,我才放心。”
此话一出,那一点绿意还未及看清天光,转瞬便被一场霜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