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明幻想中他有好多话想和邵寒说,可真的见到面之后却发现竟已无话可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他已经很久没和人聊过天了。
眼前人是邵寒,却也不是邵寒,萧沉夜知道结局不可改,邵寒终究是要离开的,能好好的道别一次其实就够了。
对,萧沉夜想起来了,他其实是后悔的,后悔最后一次见面时没有好好和邵寒说句话,没有再仔细看一眼对方,没有记下他的声音。
百年,足够他的记忆混乱又模糊,他不是认出了邵寒,只是再次想起了邵寒,虽然他早已忘记曾经邵寒的模样,但他见到了邵寒。
眼下就刚刚好。
看着周身的修为尽数进入邵寒体内,这种感觉有些奇特,萧沉夜看着自己渐渐消散的魂体,神色平静。
他其实不需要邵寒为他做什么,他只是下意识那么说,因为他知晓邵寒的性子,礼尚往来,不欠人情。
邵寒眉心微蹙,渐渐感觉到身体内的修为有些不对劲,自丹田深处升腾而起的气息如狂潮般在经脉间猛烈冲撞,每处窍穴都传来灼烧般的刺痛。
这修为浑厚得不似修士苦修积攒的清冽甘泉,倒像是自九重天阙倾泻而下的沸腾岩浆,裹挟着千钧山岳倾轧之势,在他灵台深处烙下金戈铁马的轰鸣。
这是属于飞升之人的神力!
意识到萧沉夜在做什么,邵寒猛的睁开眼睛,他震惊开口,“萧沉夜,你……”
意识到对方想起了自己,萧沉夜的嘴角上扬,一如少年时期,意气风发,活力四射,他郑重其事的挥手向邵寒道别。
口中的“再见”随着最后一丝神力注入邵寒体内,魂体消散成点点光尘。
“你想我答应什么?”邵寒焦急的嗓音被风吹散在神庙中,再也无人回应。
刚想起身的邵寒忽觉身体每处窍穴像是岩浆喷涌般疼痛,他眼前一暗,喉间涌上腥甜,一口鲜血化作血雾喷溅出来,素白衣襟霎时绽开点点红梅。
随着萧沉夜的消失,恢宏壮阔的神庙从穹顶开始崩塌,千万片刻着符文的琉璃瓦随着梁柱上的金龙一同化作光尘消散。
当最后一根鎏金梁柱如晨雾散开时,邵寒跌进了柔软的花潮之中,凉风习习,紫阳花海在暮色中翻涌,沾着露水的浅紫色花瓣落在他的眼角。
夜色渐暗,月凉如水,花海在夜色中孤寂空荡,毫无生气,邵寒染血的衣袍在月色下随风飘动,像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血色蝴蝶。
忽有细雪般的绒毛从花丛中掠过,一道雪白的身影如闪电般劈开沉沉夜色,七尾在身后绽开月华般的光晕,它的速度极快,顷刻间就出现在了邵寒的身边。
似是嗅到了周围的血腥气,白狐垂眼,视线落在青年苍白无色的脸颊上,它忽然僵住,鼻尖翕动着凑近那抹血红,粉舌轻卷青年唇角血迹的刹那,鎏金瞳孔骤然缩成一条细线。
冰凉腥甜的味道令它震颤,白狐喉间无意识溢出破碎的呜咽,随后便成了悲痛的长啸。
月轮在声声悲鸣中漾开涟漪,星光碎成齑粉落在青年睫羽之上,但青年却始终无动于衷。
最终嗓音嘶哑的白狐轻轻将头凑近青年毫无血色的脸颊旁,身体蜷缩,用尾做被,似是想用自己的体温缓解青年身上的冷冽。
第107章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17)^……
裴云逸身体困倦,微微握紧手中的传讯符,看着邵寒和九幽仙尊消失在眼前,望向洞口的目光久久不能回神。
半晌,一阵风吹过,飞扬的发丝扫过胳膊上的伤口,激起微微的痒意,昏沉的头脑越发困倦,就连睁眼也十分吃力。
裴云逸咬了咬舌尖,低头看了眼处理妥帖的伤口,被冷风侵蚀的身体微微回暖,虽然邵寒嘴上对他冷漠疏离,可却会关心他的伤口,为他涉险取解毒草。
如此……是在意的吧。
想着明天去寻缥缈宗其他弟子时,或许又能见到邵寒,裴云逸嘴角不由上扬,他转身靠近邵寒为他搭好的火堆旁,火光映射在身上暖融融的。
怕火堆熄灭,裴云逸抬手添了几枚干柴进去,随后便躺倒在火堆旁,他知道邵寒离开时设了禁制,并不担心会被妖兽袭击。
草药渐渐起效,明明身体十分困倦,可精神却格外亢奋,想起邵寒为他做的这些事,裴云逸忍不住想或许邵寒并不厌恶他。
了解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
他们之间的确有太多隔阂,裴云逸想终有一日他会想办法消解那些误会,他们会成为休戚与共,亲密无间的兄弟。
就在裴云逸昏昏沉沉畅想着两人日后同肩并进的场景之时,忽然感觉身下开始震动,地动山摇,伴随着妖兽慌乱惊恐的嘶鸣声。
这个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邵寒,担忧他是否遇到了危险,完全忽略了刚刚跟在邵寒身边的九幽仙尊。
裴云逸想睁开眼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身体已经达到极限,他猛的甩手按在自己的伤口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渗出血迹,猛烈的痛感让他睁开了眼睛。
就在裴云逸吃力的准备起身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时,脚下忽的一坠,半蹲起身子的他直直向下坠落下去。
裴云逸只觉耳畔风声呼啸如刀,泛着青紫的指节徒劳地划过虚空,残存的意识被体内翻涌的痛意撕扯着。
在彻底堕入黑暗前,他模糊望见墨色苍穹中急速旋转的星斗,像是被谁打翻的琉璃盏,泼洒着细碎银芒坠向人间,隐约间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座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庙宇。
婆罗遒劲的粗壮枝桠忽而张开翡翠巨掌,承住了这具破碎的躯体,素色箭袖下苍白的手腕垂落枝头,暗红血珠凝在指尖,在月光下折射出血玉般的光泽。
一滴,两滴,血珠接连砸在树下的紫阳花瓣上,将素白绢帛浸染出妖异的纹路,最后一滴血顺着花瓣蜿蜒落下,悄然没入泥土深处。
斗转星移,天边的庙宇崩塌羽化,暗蓝雾霭漫过山脊的刹那,整片紫阳花海突然泛起幽光,像是万千沉睡的精灵被咒语唤醒,随着裴云逸逐渐微弱的呼吸明明灭灭。
暗香浮动的花丛中忽有萤火明灭,恍若幽冥引路的灯烛,耳边突然传来动物悲伤的嘶鸣,陷入沉睡的裴云逸微微蹙眉。
星光渐稀,天光初破时,琉璃色晨曦正顺着婆罗虬结的粗壮枝干蜿蜒爬行,叶尖一颗夜露凝成的水珠忽的坠落入裴云逸的口中,他苍白的唇间逸出破碎喘息。
伴随着裴云逸微微清醒,身体的剧痛袭来,他下意识扫了眼周围的环境,入目便是苍翠的绿色,此刻他正身处一颗根深叶茂的大树之上,蜿蜒的枝干将他拦腰接住。
裴云逸指节扣住虬曲的婆罗树枝起身时,骨骼深处还残留着蝎毒溶解时的剧痛余韵。
他屈指碾过手臂上结痂的伤口,想到了昏迷前的场景,心里不由一沉。
忽觉山风裹挟着异香掠过鼻尖,抬眼望去,数丈外层层叠叠的紫阳花浪中,一截沾血的月白衣角正随花枝起伏,恍若沉在花海里的血玉,红的刺目。
裴云逸瞬间就认出了那衣角的主人,哪怕两人相隔较远,哪怕只是一片衣角,忘记身处何处的他下意识就要向前冲去。
然而冲出去的瞬间,裴云逸才觉察出异样,身体沉重如铁,他好像没有灵力了,和凡人无异的他直直向着地上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