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正月的雪刚化透,山坳里的泥土就松了劲。萧砚之翻出南境商队送的蔗种,粒圆饱满,像裹了层琥珀光。谢清辞蹲在试验田边,用手指戳了戳湿润的土:“南境的东西金贵,得先育秧。”他往土里掺了些茶饼碎,“去年的茶饼存了不少,埋在底下当肥,保准比别家的壮。”
萧砚之正搭育苗棚,竹条是去年拆茶棚时留下的,带着点陈茶香。“学南境人搭双层棚,”他用麻绳把竹条捆成拱,“夜里盖棉毡,白日晒太阳,别让秧苗受了冻。”谢清辞往棚角撒了把桑籽,“老郎中说桑苗耐阴,跟蔗秧搭个伴,倒省了地方。”竹棚刚搭好,孩子们就钻进来摸蔗种,指尖沾着泥,在棚壁上画小太阳,说要帮秧苗快点长。
纺织坊的货郎曾孙女踩着残雪送新布来,是用茶褐布缝的育苗袋。“谢先生说这布透气,装蔗秧正合适,”她蹲在棚边数袋子,“染布时特意多煮了茶渣,闻着就精神。”轧花机的嗡鸣从山下飘上来,混着孩子们捡棉籽的笑闹,倒像春神提前敲了门。
散兵的药铺前堆着新劈的柴,南境老郎中正教徒弟们熬“蔗芽汤”。“刚冒头的蔗芽焯水,加桑白皮,能治春寒咳嗽,”他用铜勺搅着汤锅,甜香混着药气漫出来,引得路过的黄狗直摇尾巴,“清辞说蔗根也能入药,等秋收了挖来试试。”谢清辞送茶饼来,见散兵正往药碾里倒棉籽壳,忍不住敲他的药罐:“去年的棉壳药引还没吃完?”散兵往他怀里塞了包炒桑椹:“比你强,上次育秧忘了关棚,冻得蔗芽蔫头耷脑,还是我用炭火盆焐回来的。”
老秀才的学堂新添了“蔗”字课,孩子们用毛笔蘸着蔗汁写,墨字边缘泛着浅黄。女先生指着墙上的《育秧图》说:“这蔗字,草字头下是‘庶’,庶民的庶,草木养庶民,才是本分。”画里的萧砚之正给棚子盖棉毡,谢清辞蹲在旁捡冻坏的蔗芽,角落里的桑苗已冒出紫红的尖,被孩子们用朱砂点了点,倒像开了串小灯笼。
惊蛰那天落了场雨,蔗秧拱破育苗袋,嫩黄的芽尖顶着水珠。萧砚之牵着水牛去犁蔗田,谢清辞跟在後头撒茶渣肥,牛蹄踩过的泥里,混着去年没烂透的棉絮,软乎乎的。“南境人说蔗田要深翻,”萧砚之扶着犁耙喊,“根扎得深,才能抗住秋旱。”谢清辞抓起把泥凑到鼻尖,土腥气里裹着茶香,倒让他想起初来时,这片地还长着半人高的荒草。
纺织坊的染料缸添了蔗皮,煮出的水是深褐色,染布时兑点茶汁,就成了像蔗田泥土的颜色。“谢先生说这布做蔗农的头巾正好,”货郎曾孙女举着布在风里抖,“防晒,还能当擦汗巾。”旁边的纺车转得飞快,棉线缠着蔗皮纤维,织出的布带着点韧劲,孩子们抢着拿去当跳绳,甩得嗡嗡响。
农学堂的山长带着学子们做“蔗茶饼”,把新榨的蔗汁拌进秋茶末,压成圆饼。“清辞说这饼存到冬天,煮茶时掰一块,甜得省了糖,”山长用竹刀把饼切成月牙形,“去年的茶药饼太苦,孩子们不爱吃,这个准喜欢。”谢清辞蹲在旁边看,见学子们往饼上印桑叶纹,忍不住笑:“这是要让草木都认亲?”
入夏时,蔗田绿得淌油,叶片在风里拍巴掌,蔗茎窜得比孩子还高。试验田的桑苗也长成了树,桑叶肥得能包粽子,养蚕的孩子们挎着竹篮来摘,指尖沾着桑汁,紫莹莹的像涂了胭脂。“萧先生说桑枝能当蔗田的支架,”领头的孩子举着桑枝往蔗茎旁插,“免得台风刮倒了蔗。”竹架上的牵牛花爬到桑枝上,紫的丶蓝的,缠着绿茎开得疯,倒像给蔗田系了条花腰带。
散兵的药铺新熬了“桑蔗膏”,用桑叶汁和蔗渣熬的,黑亮亮的像琥珀。“老郎中说这膏能润嗓子,”他的女徒弟往陶罐里舀,“学堂的孩子们背书喊哑了嗓,抹点就好。”谢清辞送新摘的桑叶来,看见散兵正往膏里掺棉籽油,忍不住打趣:“你这药越来越像糖稀了。”散兵翻个白眼,塞给他块蔗汁糖:“比你强,上次用蔗叶包粽子,苦得孩子们直吐舌头,还说是清热的。”
老秀才的学堂里,孩子们在学唱《蔗田谣》。当年的女先生用蔗叶卷成哨子吹,调子跟着风飘到蔗田里,正在除草的谢清辞和萧砚之就跟着哼。墙上的《茶园图》旁贴了《蔗田图》,画里的孩子们在追蝴蝶,蔗叶间藏着只叼桑果的松鼠,是学子们添的,倒添了几分野趣。
秋收前,南境商队送来了轧蔗机,铁轮子转起来轰隆隆响,蔗汁顺着木槽流进陶缸,甜香漫得满村都是。孩子们围着机器转,伸手接蔗汁喝,舌尖沾着黏糊糊的甜,像含了口阳光。“清辞说蔗渣能当燃料,”萧砚之把榨干的蔗渣堆成小山,“烧火时带着甜香,比柴火强。”谢清辞正往陶缸里加茶末,打算酿“茶蔗酒”,闻言回头笑:“去年你还说蔗渣烧锅会糊,现在倒成了宝贝。”
粮仓旁的蔗仓堆得冒尖,黄澄澄的蔗茎像堆了满地的金条。纺织坊用蔗纤维混着棉絮纺线,织出的布带着点浅黄,货郎曾孙女说要做冬天的棉被:“又软又暖,还带着点甜香,孩子们准爱盖。”轧花机旁的竹匾里,棉籽混着蔗籽,被孩子们捡去种在房前屋後,说要让家门口也长出糖。
散兵的药铺後院,蔗叶在竹架上晾成了干。南境老郎中正在教徒弟们用蔗叶编药篓:“清辞说这篓子装茶药透气,还能防蛀。”谢清辞送新酿的茶蔗酒来,看见散兵正往药柜里摆“蔗根药”,忍不住笑:“老东西,去年还说蔗根当药是胡闹。”散兵往他酒杯里倒酒:“比你强,上次用蔗汁染布,染得像块黄泥巴,还说像南境的落日。”
学堂的孩子们在画《丰收图》,用蔗汁调颜料,画里的蔗田黄,茶园绿,棉田白,桑田紫,倒像把四季揉在了一起。女先生在旁题字:“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笔尖的墨里掺了茶汁,写出来的字带着点涩,像嚼了口新茶。
入冬时,蔗田的空地里种上了油菜,嫩苗绿得像泼了油。试验田的桑树枝被孩子们缠上棉线,说是给桑树“穿棉袄”。谢清辞和萧砚之在茶坊里炒“蔗香茶”,把蔗糖霜拌进新茶,炒得满室甜香。“南境人说这茶冬天喝暖身子,”萧砚之往陶罐里装茶,“去年给老秀才送了罐,他说夜里看书不冻手了。”谢清辞往他嘴里塞了块蔗姜糖:“尝尝,今年的姜加了桑白皮,不辣嗓子。”
除夕夜的篝火旁,孩子们举着蔗茎跳舞,嘴里唱着新编的歌谣:“蔗甜甜,茶苦苦,桑叶绿,棉花白,冬夜里,火塘暖,日子像块蔗香糖。”散兵端来的茶蔗酒冒着热气,甜香里裹着茶香,孩子们抢着要喝,被萧砚之用桑椹干哄住。老秀才的蒲扇上,又添了蔗叶的图案,扇柄缠着棉线和蔗皮绳,摸起来糙乎乎的,倒像握着段日子。
谢清辞靠在萧砚之肩头,看戏台上演《蔗田记》,演的是他们种蔗时的模样。演员的动作笨笨的,可他看着看着,倒想起萧砚之当年为了护蔗苗,在暴雨里守了半宿,第二天发了高烧,还是散兵用桑蔗膏治好了。“你看,”他碰碰萧砚之的手背,老茧磨着老茧,像蔗叶缠着桑枝,“当年的蔗苗,如今都长到戏台上去了。”
萧砚之握紧他的手,往他嘴里塞了块“茶蔗酥”——用茶末和蔗糖做的,脆得掉渣。“不止戏台,”他望着远处的蔗田,雪落在蔗茬上,像撒了层糖霜,“这草木早就钻进日子里了,蔗能制糖,桑能养蚕,茶能入药,就像咱们,苦日子拌着甜,倒成了滋味。”
风穿过茶棚,带着雪的清冽和蔗香的暖。箭楼的布袋又鼓了些,里面添了蔗种丶桑枝丶染着蔗黄的棉线丶还有块茶蔗酥。布袋晃啊晃,里面的根脉顺着蔗田的垄丶桑园的埂丶茶园的坡蔓延,在山坳里种出蔗,在河畔栽下桑,把那些年种下的草木,酿成了能甜透岁月的蜜。
葡萄藤的枯枝上,稻草人换了蔗农的衣裳,手里举着蔗刀和桑篮,笑得比蔗田里的牵牛花还欢。谢清辞看着萧砚之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他当年说“日子会像甘蔗,一节比一节甜”,原来真的不是虚话。如今新蔗接着旧茬,新叶缠着老茎,像他们的日子,苦里裹着甜,再也分不清哪口是浓,哪口是淡。
“明年,教孩子们种靛蓝吧。”谢清辞说,嘴里的茶蔗酥慢慢化了,留下满口的香。萧砚之往他嘴里又塞了块,碎屑沾在他嘴角,像落了点糖霜。“好啊,”萧砚之的声音混着蔗香漫过来,“用南境的靛,北境的布,染出能映着天光的蓝。”
藤叶的影子在他们身上晃,像岁月轻轻盖下的新印章。这印章里,有更茂密的蔗田,更繁盛的桑园,更翠绿的茶园,有来自四海的草木,还有两个相守的人——他们早已和这片土地长在一起,像甘蔗扎进沃土,守着薪火,等着後来人,把这日子,一年一年,种得更绵长。
立春刚过,试验田的靛蓝籽就醒了。去年从南境换来的种子冒出青绿的芽,像撒在土里的碎翡翠。谢清辞蹲在田埂上划沟,指尖沾着泥,萧砚之跟在後头撒种,竹瓢里的籽蹦蹦跳跳,落进沟里就钻了进去。“南境老农说靛蓝喜湿,”谢清辞往沟里泼了瓢茶渣水,“用这个浇,长得旺。”旁边的桑苗刚抽新叶,嫩得能透光,养蚕的孩子们挎着竹篮来摘,听见他们说话,就喊:“谢先生,等靛蓝长大了,我们帮着摘!”
纺织坊的货郎曾孙女带着徒弟们搭染坊,新砌的染缸用桑木做底,萧砚之帮忙凿的缝,说“桑木耐泡,比松木结实”。“清辞先生说今年的染料要加蔗汁,”她往缸里倒茶渣水,“染出的蓝色更亮,还带点甜香。”旁边的晒布架搭好了,竹条缠着棉线,像架起了片白色的云,孩子们跑着玩“钻云彩”,衣角勾着竹条,带起串棉絮飞。
散兵的药铺新添了“靛蓝药”的柜子,南境老郎中正在教徒弟们辨靛蓝叶。“这叶子捣烂了能治蚊虫咬,”他用石臼捣着叶,蓝汁漫出来时,引得药铺的猫直挠爪子,“清辞说的法子,比艾草管用。”谢清辞送新摘的桑叶来,看见散兵正往药罐里加靛蓝渣,忍不住笑:“老东西,去年还说蓝渣当药引是胡闹。”散兵翻个白眼,往他手里塞了块沙棘膏:“比你强,上次用靛蓝染尿布,染得孩子们的屁股像块青石板。”
老秀才的学堂里,孩子们在学写“蓝”字。当年的女先生用毛笔蘸着靛蓝汁写,说“这字头上是草,底下是监,草木能监出天色,才是真蓝”。墙上新贴了《染布图》,画里的货郎曾孙女举着布在染缸上抖,谢清辞在旁添染料,萧砚之帮忙扶晒布架,远处的靛蓝田青得像海,孩子们的墨笔在画角添了只叼着蓝布角的山雀,倒添了几分活气。
入夏时,靛蓝田成了片绿海,叶片在风里翻涌,蓝盈盈的花苞藏在叶间,像撒了把星星。试验田的甘蔗开始拔节,绿茎窜得老高,蔗叶扫过靛蓝田的埂,像在和邻居打招呼。农学堂的山长带着学子们做“靛蓝茶”,把靛蓝叶晒干了炒,说“清辞说这茶能明目,比桑叶茶好喝”。谢清辞蹲在旁边看,见学子们往茶里加蔗糖,就笑:“你们这是要把草木都混在一块儿啊?”
染坊的第一缸布染好了,晾在晒布架上,蓝得像浸了天。货郎曾孙女举着布在阳光下看,布面上的茶渣纹路像云影,蔗汁的甜香混着靛蓝的清苦,倒成了特别的味儿。“这布做衣裳正好,”她给徒弟们裁样衣,“谢先生说像南境的天空,萧先生说像河里的水。”孩子们抢着要布头,扎成小旗子,举着在田埂上跑,蓝布角扫过棉田,带起串白絮飞。
萧砚之在靛蓝田边搭了竹棚,给看田的孩子们歇脚。棚顶爬满了牵牛花,紫的丶蓝的,和靛蓝田的颜色融在一起,倒像天塌了块,落在了棚上。“清辞说竹棚的柱子要埋深点,”他往柱脚填蔗渣,“防着台风刮倒,砸了靛蓝苗。”谢清辞摘了片靛蓝叶凑到他鼻尖,清苦的香混着竹条的腥气,让萧砚之打了个激灵:“这味儿比散兵的药还冲。”谢清辞笑着把叶片塞进他嘴里:“嚼嚼,回甘在後头呢。”
散兵的药铺後院种上了靛蓝,叶片嫩得能掐出水。他的女徒弟正用靛蓝叶和桑椹熬膏,说是能治口疮。“清辞说这膏得加棉籽油收稠,”她搅着铜锅,蓝褐色的膏体冒着热气,“去年加了点,孩子们说像蓝莓糖。”散兵蹲在靛蓝树下抽烟袋,看着药罐里翻滚的叶子,忽然笑:“当年在南境见人用靛蓝染布,哪想如今能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