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尽头的出口被铁锁锁着,锁眼上锈迹斑斑。谢清辞掏出铜剪去撬,剪尖与铁锁碰撞的火花里,他突然低笑:“当年我爹总说,铜剪能开天下所有的锁,只要用对力道。”话音刚落,铁锁“咔”地断开,像句应验的老话。
外面是片松林,松针上挂着的露珠落在靛蓝色的衣襟上,晕开细小的圆点,像染坊试色时的小点。萧砚之突然按住谢清辞的肩,指腹在他後背的伤口处打了个结——还是染布时的手法,只是这次用的是撕成条的“防火绸”,坚韧得能勒住出血的血管。
“狼旗主力在往这边追。”谢清辞望着松林外的火把,像条流动的火龙,“他们的驯兽兵带了成年狼,听动静至少有三十只。”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染坊的“防兽粉”,混了硫磺和雄黄酒,“撒在周围,狼怕这味道。”
孩子们立刻往松树上撒粉,粉粒落在松针间的声响里,萧砚之听见狼嗥声越来越近,带着铁链拖地的响动,像盐沼里的铁笼兵又来了。谢清辞突然拽过条藤蔓,往上面抹了些染坊的“粘胶”,那是用鱼鳔熬的,能粘住铁器,“绊狼用的,当年染坊防偷料的野狗,就靠这招。”
第一只狼扑进来时,果然被藤蔓缠住了腿,獠牙撕咬藤蔓的声响里,萧砚之看见狼脖子上的项圈——是用谢家染坊的铜环做的,上面还刻着“谢记”二字。谢清辞的铜剪突然飞出去,剪尖挑断项圈的瞬间,那狼竟突然掉头扑向身後的驯兽兵,原来这畜生认得旧主的印记。
“狼比人念旧。”谢清辞喘着气笑,小腿的血又渗了出来,滴在防兽粉上,腾起缕淡烟。萧砚之突然发现他怀里的“血饲草”正往伤口里钻,嫩芽刺破皮肤的地方,血竟渐渐止住了,像草叶在主动吸血止血。
驯兽兵的骨哨声突然变得尖利,剩馀的狼像疯了样往前冲,有两只撞在松树上,震落的松针里混着些靛蓝色的碎布——是孩子们刚才撒粉时蹭掉的衣角。谢清辞突然将半罐媒染剂往狼群里泼,那些掺了铁砂的浆汁粘在狼毛上,让畜生们互相撕咬起来,染坊的老法子,总能在绝境里开出条路。
萧砚之的短刀劈断最後只狼的脖颈时,看见狼眼里映出的火光——是狼旗主力烧了松林,火苗舔着松针的声响里,混着些布料燃烧的味道,是孩子们撒落的“防火绸”,虽然不燃,却被烤得卷缩起来,像群蜷缩的虫。
“往山顶跑!”谢清辞拽着阿竹往陡坡上爬,那里的岩石缝里长着些蓝草,是去年被风吹来的种子,此刻在火光照得泛着蓝莹莹的光。萧砚之断後时,看见狼旗将军举着长戟追上来,戟尖的“墨紫绫”已被火燎得发黑,像块烧坏的料子。
最陡的那段坡路上,碎石在脚下不断滚落,萧砚之的短刀一次次劈向追来的兵卒,刀刃上沾着的血与松脂混在一起,在火光里泛着暗红的光,像极了染坊里未调好的“赭石色”。谢清辞拽着孩子们往上爬,染蓝的指尖抠进岩石的缝隙,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在石壁上画出断断续续的蓝线,像幅被雨水打花的染谱。
“阿禾抓紧我!”谢清辞突然回头,看见梳双丫髻的女孩正往下滑,她袖口的石绿粉蹭在陡坡上,画出道歪斜的绿痕。狼旗将军的长戟已刺到近前,戟尖的“墨紫绫”扫过谢清辞的耳畔,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耳後新结的痂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泛红的皮肉,像块刚被染坏的料子。
萧砚之猛地扑过来,短刀格开长戟的瞬间,膝盖顶在对方的小腹上。将军闷哼着後退,甲胄上的铜钉刮过萧砚之的手臂,留下几道血痕,血珠滴在坡上的蓝草里,竟让那些草叶抖得更欢,像在贪婪地吮吸。“你爹的东西,该还给谢家了!”萧砚之嘶吼着劈向戟尖,长戟上的“墨紫绫”突然断裂,飘落的碎片在火里打着旋,像只垂死的紫蝶。
将军的怒吼里带着惊惶,他大概没料到这匹“墨紫绫”会断——当年从谢清辞父亲尸身上扯下来时,这料子坚韧得能挡住刀刃。谢清辞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染坊的“固色剂”,他将粉末往将军脸上撒去,那些掺了明矾的粉末遇汗凝结,顿时让对方睁不开眼。“老掌柜说,好料子要固色,坏人要糊眼。”他笑着拽过阿禾,往山顶冲去。
萧砚之的短刀刺穿将军咽喉时,看见对方怀里掉出的令牌——最後那块被凿坏的谢家令牌,上面的“坊”字已被凿得模糊不清。他弯腰捡起令牌,发现背面刻着个“辞”字,是谢清辞的名字,原来这将军竟是当年谢家染坊的学徒,因嫉妒谢清辞的染技,才投了狼旗。
“竟是家贼。”萧砚之将令牌揣进怀里,转身往山顶爬,背後的伤口被火光烤得发疼,像敷了层滚烫的蜡。坡上的蓝草越来越密,踩上去脚下发滑,有个狼旗兵卒没站稳,尖叫着滚了下去,撞在起火的松树上,惨叫声里混着布料燃烧的味道——是他甲胄里衬的“流云锦”,去年从谢家抢来的,此刻终于在火里归了西。
山顶的风突然变大,吹散了些烟火。谢清辞拽着孩子们躲进块巨大的岩石後,那里的石缝里长着丛“血饲草”,紫黑色的叶子在风里招摇,像在招手。萧砚之爬上来时,看见远处的北境平原上飘着无数面旗——有靛蓝色的,有石绿色的,还有些是苏木染的绯红,是附近村镇的百姓举着染坊的布料赶来支援,旗面在风里展开的弧度,像极了当年谢家染坊晾晒的万匹布。
“你看,”谢清辞突然指着那些旗,染蓝的指尖在风里微微发抖,“老掌柜说过,好颜色能聚拢人心。”他怀里的四枚令牌突然发烫,像是在呼应那些飘扬的旗帜。萧砚之将令牌全掏出来,拼在一起时,发现被凿去的“谢”“家”“染”“坊”四字边缘,竟都刻着细小的染纹,合起来正是谢家染坊的“万字纹”。
狼旗主力的嘶吼越来越近,他们举着火把往山顶冲,像条火龙要吞噬一切。谢清辞突然将四枚令牌按在“血饲草”丛里,又往上面撒了些蓝草汁,令牌与草叶接触的地方,突然冒出缕缕蓝烟,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这是谢家的‘唤色术’,”他低声说,“老法子,用信物能唤醒染过的草木。”
话音刚落,山顶的蓝草突然齐齐晃动起来,草叶间渗出靛蓝色的汁液,顺着坡往下流,像条蓝色的河。冲在最前的狼旗兵卒踩在汁液上,顿时像踩在染坊的滑石板上,接二连三地滚下去,惨叫声里混着骨骼断裂的脆响,像染坊里被踩碎的陶瓮。
“还有这招?”萧砚之看得发怔,短刀上的血珠滴在蓝草里,竟让那些汁液更亮了。谢清辞笑着拽他躲得更深:“去年在染坊试了百次,蓝草汁混着血,滑得能让水牛摔跤。”孩子们的欢呼声里,他突然咳嗽起来,捂住嘴的指缝里渗出些血沫,滴在岩石上,与石绿粉混在一起,调出种诡异的青黑色,像极了盐沼里的盐碱地。
狼旗将军的尸体被蓝草汁泡得发胀,甲胄上的铜钉在火光里闪着冷光。萧砚之突然发现他腰间挂着个油布包,里面是本染谱——是谢清辞父亲的手迹,首页上的“晴空蓝”方子已被撕去,剩下的纸页上沾着些暗红的血,像未干的朱砂。谢清辞接过染谱时,指尖抖得厉害,染蓝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
“少了的方子,在我脑子里。”他突然笑出声,将染谱塞进阿山怀里,“记着,‘晴空蓝’要三浸蓝草,两晒晨露,最後用心头血点色,才能染出万里晴空的透亮。”阿山含泪点头,胳膊上的狼旗烙印在火光里泛着红,像块丑陋的补丁,却盖不住他眼里的光——那是属于染坊学徒的,对颜色的敬畏。
山顶的风突然转向,卷来北境平原的气息,带着麦香和泥土的味道。萧砚之看见百姓们举着染布冲上山来,最前的是个瘸腿的老染匠,手里举着面“赤霞绫”,那料子在风里红得像团火,是去年谢清辞送他的,说是“能镇邪祟”。狼旗兵卒在蓝草汁里挣扎的惨叫声里,老染匠的呼喊格外清晰:“谢家的娃,咱染坊的人来帮你了!”
谢清辞突然站直身体,铜剪在掌心转了个漂亮的圈,剪尖指向山下的狼旗主力。他小腿的伤口还在渗血,滴在“血饲草”里,让那些紫黑的草叶抽出新的嫩芽,带着点怯生生的绿。“阿砚,”他转头看向萧砚之,染蓝的指尖在对方胸口轻轻一点,“还记得染‘晴空蓝’的最後一步吗?”
萧砚之点头,他当然记得——去年在染坊,谢清辞调了整整三月,最後是用两人的血混在一起,才调出那抹透亮的蓝。此刻,他看着谢清辞眼里的光,突然明白这场仗从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让北境的土地,重新染上该有的颜色。
狼旗最後的冲锋被百姓们的染布挡了回去,靛蓝丶石绿丶绯红混在一起,像道彩色的墙。谢清辞的铜剪飞出去,剪断了最後面那面狼旗的旗杆,黑旗飘落的瞬间,他突然咳出大口的血,溅在面前的蓝草里。萧砚之扑过去抱住他,发现对方怀里的“血饲草”已长成簇,紫黑的叶子间开着细小的蓝花,像星星落在草丛里。
“你看,”谢清辞笑着指那些花,染蓝的指尖越来越凉,“老掌柜没骗我,血饲草开花,就是好日子要来了。”他的铜剪从掌心滑落,坠在蓝草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染坊收工时的最後一声铃。
萧砚之将四枚令牌拼在一起,按在谢清辞的胸口。令牌上的“万字纹”在血里渐渐显形,与那些蓝花交相辉映。远处的百姓还在厮杀,染布飘扬的声响里,他听见阿竹在喊:“谢先生说,等打赢了,要教我们染‘晴空蓝’!”
风里突然传来染坊特有的晾晒声,像是无数匹新染的布在风中舒展。萧砚之擡头望去,北境的夜空不知何时已透出点鱼肚白,云层被风吹得散开,露出小块透亮的蓝,像极了谢清辞染出的第一匹“晴空蓝”。
他低头握紧谢清辞渐渐变冷的手,染蓝的指尖与他的血混在一起,在令牌上画出道蓝红交错的痕。山下的狼旗已溃不成军,百姓们举着染布在欢呼,那些颜色在晨光里亮得耀眼,像要把整个北境都染透。
萧砚之知道,谢清辞没说完的话,他会替他完成。那些从血里钻出来的种子,那些在伤口上开出的纹样,终将在北境的土地上,染出真正的万里晴空。而他胸口的四枚令牌,会成为新的染谱,告诉所有人——好颜色,从来都浸着血与泪,却总能在最深的黑暗里,透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