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凶他
沈峥瞧出来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後悔了,微微一笑:“我把床让给大人睡。”她径直走进牢笼,找了一处蓄有草席的角落,盘腿坐下。
杨望在外经常自诩怜香惜玉风度翩翩,哪能让沈峥一个女子坐在又湿又凉的地上迁就与他?于是走过去拉沈峥的手腕,想拉她到床上去坐着。谁知沈峥吃痛地哼了一声,手触电般缩回来。
“你受伤了?”杨望一眼瞧见了沈峥手腕上的伤口。她刚刚撞到船帮,又被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差役用粗硬的麻绳捆过,此刻渗出血丝,红痕一圈深过一圈。
“小伤而已。”沈峥淡淡道,将手往袖口里缩了缩,用那破了一块小洞的衣袖遮住手腕。
“这帮孙子。。。。。。”杨望一股火冲上眉心,转身狠狠一拍牢门,“砰”地一声,震得整个铁栏晃了一下。他将脸蛋塞进栏杆空隙里,朝着大门嚷嚷道:“李常失!你别欺人太甚!小心老子让你人头落地丶全家不保!”
话毕,沈峥整个人猛地一颤,耳畔霎时传来一阵鸣音——
喊打喊杀声丶爹爹宰牛的刀斧声丶老牛凄惨的吼叫声混在一起,如一支支利箭,毫不留情地刺进她的耳朵。恍然间,她又置身于那个小土院,看到爹爹刚杀完牛,扔下斧头,向她伸来一双沾满牛血的手,将她塞进牛腹里。
牛腹里腥臭扑鼻,残留着内脏尚未散尽的热气,到处都是淤血,泥浆一样裹住她的身躯,每一次喘息都像吞进一口腥风。
那天爹爹的声音很沙哑,他说,无论外面发生什麽,都千万不要出来,等着,咱的援军比金石还硬,比飞箭还快,一定会来救咱的。
沈峥听话地点点头,爹爹从来没有骗过她,可是那天,爹爹食言了。
长亭没能等来援军奔腾的铁骑,等来的只有天边聒噪的鸣叫。一大群乌鸦黑云般从天际飞来,绕着城门盘旋两圈,落雨般直冲而下,扑棱着翅膀争先恐後地撕咬着残尸,到处都充满了腐烂的腥臊味。
沈峥不明白,海寇进城的时候,爹爹派去的传信兵就已经火速将飞报传给了台州知府。邻县种田的农民亲眼看见台州府衙出来了一股核查兵,骑着壮马踏过田垄,急匆匆前往长亭县的方向,可不知怎地,最後竟无一人赶到。
後来她长大了,便明白了,世道就是这样吃人的。贫穷低贱的老百姓不过是猛禽飞兽嘴里的一口肉,天不帮,官不顾,权贵动动指头就能解决的问题,却连垂眼施舍也不肯。
军户虽贱,民命更薄。对于那些权贵来说,比起悉心豢养的兵马,还是舍掉这几万百姓比较划算。
轰隆一声,外面闪过一道惊雷。
雨点噼里啪啦沿着牢狱的墙缝落下。徽州夏天的雨带着热气,几滴溅在沈峥脸上,她沾来看看,险些分不清这究竟是血还是雨。
“李常失!你给老子回来!你个穷酸县丞在这装什麽土皇帝!老子要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杨望还在铁栏前大呼小叫——沈峥忽然暴喝一声:“闭嘴!!”
杨望一愣,脸缓缓转向沈峥。沈峥唇色发白,脸上几乎没什麽血色。他吓了一跳,刚要凑上去问询,沈峥倏地站起来,快步逼近他,一张惊心动魄的脸几乎快贴上他的鼻尖。
“人头落地,全家不保。。。。。。”沈峥声音发颤:“你有什麽资格威胁他?你生下来就比别人命好,可知这世道有多少人到死连口棺材都买不起?仗势凌人就那麽让你得意吗?刘姨娘说的不错,你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杨望没料到她反应这麽大,彻底傻住了。沈峥背过身去,重新回到角落里坐下,整个身子埋在阴影里。
沈峥这个样子让杨望越想越气,明明自己是为她打抱不平,最後一点好没落着还平白无故被数落一顿。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杨望拧过头不去看她,抱臂在前,气囔囔往床上一坐。
直到好一会儿,外面的雨停了,杨望掀起眼皮悄悄瞥了沈峥一眼,见她还像只猫儿似的窝在角落里,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起身掸掸屁股上的灰尘,走到她面前,递过去一瓶万花油。
“拿着。”他不甘示好地扬起下颌。
那瓶万花油不过拇指大小,白瓷温润,瓶口还塞着红绸。沈峥有点意外:“你从哪得的?”
杨望刚想说这是他从身上翻到的,估计是奶娘怕他路上磕着碰着,缝在他衣裳内囊里的,但想起沈峥刚才那番话,撇撇嘴道:“你不用管。”
沈峥静默片刻,擡手接过去,并不涂抹,只是一昧握在手心里。
杨望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斟酌了好一会才问:“我给你买的麻团你怎麽不吃?”
沈峥沉默片刻,道:“吃了。”
“你撒谎,我瞧那些麻团都放的干瘪了。”
“我吃了。”沈峥重复了一遍:“吃了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