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冬月
许栋看到她诧异的目光,登时意识到自己的眉妆花了,甩手松开她,慌忙从怀里翻出一包胡椒,倒出一把往嘴里塞。
“别演了。”沈峥一把握住许栋的手腕,“难怪你时不时就要服用胡椒。胡椒性热,过量服用後会刺激咽喉,导致声带发炎,所以你的声音才会变得异常沙哑。”
可是沈峥不明白,许栋明明对胡椒过敏,一旦大量服用,甚至会有生命危险,她为何要这麽做?
许栋眼神闪动,紧紧攥住那包胡椒。事到如今,她再也瞒不住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真希望自己这辈子都没出生过,可是这个吃人的世道就是如此残酷,残酷到让她以女子的身体降生在世上,却又逼她只能以男子的身份过活。
许栋想到这,兀自发笑:“沈峥啊沈峥,看穿贾南庄的是你,看穿许栋的也是你。你这麽聪明,怎麽就被困在这密室里逃不出去呢?”
“你什麽意思?”沈峥皱眉。
“我骗了你。”许栋道:“你仔细看看前方,前方再有六七丈就到头了,这里没有什麽出口,而是一间密室,只进不出,虽然与外界只有一墙之隔,可这里的墙体是最坚固的石条墙,以人力根本破不开。”
沈峥抚摸墙面,墙面湿冷密实,果然是用青石条砌筑而成。楼上的大火越烧越旺,等到整个主宅轰塌的那一刻,宅体的重量就会全部压到这间密室,密室周围放满桐油,火星轻轻一碰便会爆炸,届时她们都会灰飞烟灭。
这个许栋,从一开始就不是来救她的。
许栋像是看穿她心思一般,呵呵笑道:“我已查清,李琼偷走的,正是周笑芳从周知府那拿走的东西。我刚才救你,只是想知道,你和周府灭门案有什麽关系,但现在看来,我们说的并不是一回事,你我不过碰巧都有一桩心事未了罢了。”
“那张纸果然在你手里!”沈峥急迫道:“把它给我!”
许栋不作理会,自顾自说着:“我猜,李琼应该也有多层身份吧?他或许在十年前曾与你有过节,所以你才对他耿耿于怀。”她走近一些,烛光映出沈峥的脸庞,“沈峥啊,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有时候,你不该拆穿。”
“那不是秘密,是罪恶。”沈峥盯着许栋,一字一顿说道:“秘密不该被公之于衆,是为了保护脆弱者的尊严,而罪恶践踏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如若视而不见,只会滋生更多的罪恶!”
沈峥一把抓过许栋的衣襟,“就如同你一样,你早知许文清残虐成性,不但不加以阻止,还纵容他继续杀人,甚至他残杀你身边的女工,你都无动于衷。贾南庄,假男装,你以为你扮成男子就能有什麽不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以为你扮成男子,就能逃出女子的处境,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对她们的痛苦视而不见了?”
“你有什麽资格教训我!”许栋忽然叫起来:“我本名不叫贾南庄,也不叫许栋!我叫许冬,我在腊月出生,我出生的那天,我爹要将我扔到冰河里去!就因我是个女孩!许氏徽帮历任帮主必须由男子继承,要我一个女孩有什麽用?那一天,我娘也因连生三女,被视为不详,如果不是我阿婆要我爹封锁消息,从小将我当男孩抚养,我早就死了!”
“我六岁随爹爹北上草原,十岁和他游历两淮。这些年来我左右逢源,将徽帮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输男儿!可偏偏许文清,偏偏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许栋的声音发颤,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他骗我到许宅来,却将我推进这漆黑的密室。黑暗中,他脱掉了他的衣服,也脱掉了我的男装,将我的手放在那里,说我们都是怪物,生死都该在一起。。。。。。”
她说到这,双眼通红地看着沈峥:“你以为我不想告发他?他掌握着我的秘密,如果徽帮知道我是女子,我便再无可能继承帮主之位;如果堂口弟子们知道我是女子,也会一哄哄笑而散!就连吴庸,他同我一小长大,如果他知道我是女子,也会看不起我!我活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我能怎麽办!”
许栋一口气说了这麽多,可沈峥却无动于衷,眼底甚至浮起一层讥诮:“你说你想守住徽帮,可在我看来,你守住的是一个只允许男子继承的迂腐帮规,是一个一旦发现你是女子身份就要置你于死地的牢笼。你以为只要你的秘密不被发现就能平安无事?其实你不过是替他们看守囚笼的走狗而已。”
她踏前一步,声音十分冷漠:“不管你是许栋还是许冬,你苦苦维系的,不是你的家业,而是在这父权之下的种种枷锁。他们剥夺了你生为女子的权利,你就替他们剥夺无数女子生而为人的权利。你说这世道吃人,这世道当然吃人!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发现自己也慢慢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丶吃人血肉的怪物!”
许栋怔怔看着沈峥,片刻後,那股震惊渐渐被愤怒丶羞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取代。烛光映照在她清秀的面颊上,她第一次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轰隆!!”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断裂的梁柱和砖石砸在密室的顶板上,整个密室都开始震颤,落下一阵簌簌碎屑。
随着墙体不断颤动,许栋重心不稳,险些摔倒。沈峥一把抓住她的手,“密室要塌了,随我去找出口!”
许栋甩开她冷笑:“你听不懂话吗?我刚才已经说了,前方是死路,没有出口!”
“有!一定有!”沈峥打断她:“就算没有,我也要一试!”
许栋还想再讽刺几句,墙壁抖动的越发厉害,紧接着,顶板的一角“咔嚓”一声裂开,碎石与火星同时崩溅下来,好在还没等落到油桶上,就熄灭了。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沈峥顾不得许栋是否愿意,拽起她的手就往前跑。前方的路果然和许栋说得一样,二人仅仅跑出六七丈远,就被一面高大的墙壁堵死。沈峥拔出短刀,不断从各处敲打墙壁,试图找到一处相对容易的突破口。
小的时候,她见过爹爹筑城墙。这种石条墙,是用黄土河沙混着糯米丶羊桃藤汁垒成的,这种粘浆名叫三合土,无论是黏性还是强度,都十分牢固。然而它看似坚不可摧,但因建于密室之内,排水通风条件不佳,再加上徽州境内潮热不堪,容易受到潮气侵蚀,出现松动和裂纹。
只要找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撬出一条缝隙,就有机会出去!
沈峥将短刀插入一道石缝里拼命撬动。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杨望的身影。如果那家夥在就好了,虽然他肯定还是在一旁急得跳脚,可她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般孤独。
孤独?她怎麽会这麽想呢?沈峥忽然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人在绝境时总会胡思乱想。到底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她竟然如此信任杨望了?又是从什麽时候起,她开始觉得孤独了呢?
从长亭县血流遍野那天起,她就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死人是不需要陪伴的。想想那些飘荡在城墙上的孤魂野鬼尚在忍受孤独,她怎能自私地去追寻所谓的陪伴?可笑,实在可笑!
想到这,沈峥用力将短刀剜进石缝里,可惜刀身太短,已经到达极限,再也不能深入。
头顶不断传来砸落的巨响,一想到用不了一会,她就要被火海吞噬,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心头。沈峥无奈地把手放在石墙上,少顷,烦躁地踢了一脚墙面,狠狠对自己骂道:“废物!”
一墙之隔的另一面,杨望也将手搭在了墙上。
数刻前,他用一枚牙牌助杜行晟扣押了许文清。杜行晟因此匀给他一些人手营救沈峥。可是主宅已经完全烧起来了,救火尚且来不及,何况浓烟呛人根本无法强闯。杨望便着手寻找别的途径。
他最先排除的,就是许文清所说的密道口。大火已经烧了一段时间,以沈峥的聪慧不可能没有找到那个密道。然而那里设下重重机关火箭,如果沈峥真从那里经过,此时早如许文清所说,成为火人跑出来了。
既然沈峥没有从那里出来,她一定是找到了别的路径。而杨望要做的,就是与她心意相合,想她所想,做她要做。
这面石条墙坚固非常,撞是不可能撞开了,要想救人,只有一个选择。
“去取火药来,炸墙!”
徽州卫的兵卒们听到他命令,连连摇头:“杨公子,实在不是我们吝啬,而是我们库房里,已经没剩多少火药了。这石条墙坚若磐石,仅用我们剩馀的那点火药,根本炸不开啊!”
杨望皱眉:“这怎麽可能?火药属于军需用品,平时由工部统一调拨,你们徽州卫没有储备,为何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