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龙城寨出来者
九龙城寨,古时正写为“九龙砦城”,现代官方写作“九龙寨城”,可能是因为顺口,也可能是因为这片小小的方寸之地聚了不少悍匪恶党,“寨”的意味多于“城”,当地人习惯倒着念作“城寨”。
而这外人眼中的罪恶黑巢,原本不过是清朝驻军的衙门所在地,城中住着官兵机器家眷,它外面的香港便是英国的殖民地,主权从清代到如今一直属于大陆,而它被包围其中,内外不得擅越,也就成了城中之城,突兀的孤岛。直到40年代,亡清已有30年,仿如被时光抛弃一般,还在城中可见到那些带着辫子的清兵,带着说不清的荒唐与怅然,寨城奕成为当时“感受旧中国”的景点。
九龙城寨是一座围城,英文名叫“KowloonWalledCity”,所以它的真有墙。
可时至今日,站在城外,隔着马路望向对面的高密非法建筑群,却是看不到城墙的,即使它几乎仍然维持着方形清朝的旧城墙被日军拆除後便已埋没在地下但不重要,贫穷和犯罪筑起了无形的高墙,牢牢把这座围城与文明繁华的外界社会隔断了起来。
傍晚,结束半日试镜,克拉克叫上刘国倡和杜齐峰去城寨,他背着一个好大的登山包,显然真是要进去住的。这天没下雨,克拉克不算怕脏,却居然穿着高筒胶鞋和口罩,还捏着一柄登山杖用来探路,像是真的去探索密境一般,让另两个人好一阵暗笑。
刘国倡给他找的地方在相对安全的西区,还临靠马路,是城寨最外面那圈楼房,可以奢侈地可见到日光乱七八糟地往外面挂着廉价的衣服,但却无一例外都装着防盗铁栏兴许这里都是城寨里条件较好的人家,稍讲究些生活,也可能是城寨里难见绿植,多数养着花花草草。又乱又破,但却还挺好看,十几层高的楼顶架满私拉的电线和电视天线,有人在晒被子,楼底两三层对外面朝香港街道的店面多是牙科诊所和一些杂货铺子,好像还挺繁华的样子但此处不同的是,这些地方都是无牌经营的。
不但如此,由于港英政府的不作为,这里面其实并不通电,只靠从外面私拉路灯的电缆,还时常被掐断。一切法律在这里面都没有用,这里掩藏着烧杀奸掠的各色逃犯,更是港岛九成-毒品的输出地,所以以为看到一点温馨的生活气息,就能掉以轻心,那就可大错特错了,说不定哪户人家阳台上就种着大-麻。普通市民或许有胆白天来城寨,但警察是万万不敢进来的。
刘国倡带着他一路顺这昏暗的楼道拾阶而上,发黄发霉的两边墙壁上都是些信报箱丶电表丶电缆线丶坊会的告示,甚至有他的电影演员招募小广告,倒没看到高利贷的催债血字,可能是城寨的背景已经不需要以这种方式来威胁欠债人了吧。
克拉克满脸好奇:“既然这些电缆都是私拉的,谁收电费?”
“当然是坊会啊。这里的地下秩序靠内部帮派互相牵制来维持,这里只有8条自来水管,全有帮派控制,要交钱才能接水。生活上面最主要靠城寨福利会来做的,此外还有个城寨业主联谊会,你别看里面破,设有有报社丶幼稚园和老人院的;如果说起精神上面,那就是宗教了,教会在这里好有能量的,你可以去最中心地带看看他们组织的活动,里面的妈祖庙也很多人拜,担心高楼垃圾丢到庙顶,庙顶网了一张大渔网。”
克拉克发现刘国倡的解释糟点很多,但他也没白痴到继续问坊会和帮派有什麽关系。
所以,称这里为无序之城其实也不尽然恰当,有人称它为混沌之城,倒是能理解。
路过一户单位也可能是把房间隔出来分租给好几户家人合住的一个单位,居然还在办丧事,门户大开,灵堂正对门口,棺材停在饭桌边,饭桌只得摆在门口处,好些人正端着碗在吃晚饭,里面一览无馀,就在门口克拉克甚至能看到两张上下铺的单人床,不到四百尺(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居然住了近十个人。
“太尴尬了!”他快步上楼,追上刘国倡道。
“都是街坊,大家好包容的。”
又上了两层他拿出钥匙,开了门锁让克拉克进去:“呐,不错吧。有电,还有电视机。”
很小一间房,但收拾的不错,克拉克撇撇嘴,往朝街的窗户外一看,居然看到了大片开阔的学校操场,和城寨泾渭分明呈两个世界,这让他不由舒展开刚才一直紧皱的眉头,因为电影里开场的那段追鸡戏有找落了。接着,阿杜只见他从包里取出装备,居然在屋内搭起了帐篷。
“”
时间不早,是该时候吃晚饭了。城寨非法移民多,除了华人,像越南丶泰国人也有不少,吃的东西口味非常丰富,阿杜说带他们去里面食泰菜,另两人自然欣然点头,几人放好东西就下楼了。
“这是密集恐惧者的地狱!”
越往城寨内部走,里面立刻便是另一番天地,往上看,密密麻麻的狭小窗户洞延伸到视觉尽头,飘荡的衣物在阴森森的半空中尤为恐怖,这些不知层层加盖改建了几次的楼宇没有地基间,靠建筑间的紧紧依偎丶甚至是共用一堵墙来防止倒坍,很多建筑间可互通走动。
这些楼没想象中的高,可能只有十来层,但上空实在太黑了,擡头就是密集杂乱的电缆电线,风一吹掉下的些电线就来回乱晃,毫无安全保障,时常会起火的危险,随时还可能波及附近的楼宇,点燃衣物窗帘引火入室,但也正是因为住的密风险共担,谁家起火,楼上都会自觉泼盆水下来,火也就灭了,但泼到电线的话,可就事情大发了,人人都知这里消防隐患严重,可城寨就是离不开电,因为里面有大量的作坊工厂都需要用电,生産卫生不达标的黑心糕饼丶鱼丸丶厕纸丶马桶搋子,甚至有病死猪的地下屠宰厂,城寨中的不少“正经居民”靠此维持生计,养活一家老小。
晚上更是一片漆黑,越是里面越是不点灯,最亮的区域,可能是妓院照出那些桃红色的廉价霓虹灯光,毕竟那是特殊营业场所。那些楼宇间的小巷即是街道,而这些街道甚至有名字。这是最黑暗肮脏的迷宫,弥漫着蒸腾的恶臭水雾,但说它是黑暗之城,不仅只是因为这里98%的地方终日不见阳光而已。
多数巷道更是狭窄得只能容纳两个人成年男子并行,以克拉克的身高不得不低头弯腰在里面行走,那些摇摇欲坠电线和建筑给人下一刻便可能倾倒而下压迫感使人不愿意往上看。但往下看更加糟糕,狭窄的暗巷尽是肮脏的垃圾及杂物,这里没做排水,飘着油星的黑色臭水沉积在地面。
阿杜带着他们七弯八拐,路上不敢乱看行人,被抢还是轻的,就怕多看一眼别人会捅上一刀或直接掏出枪支指不定对方都是某个悍匪丶通缉要犯。是好不容易看到一小块开阔点的地方,聚集着不少小孩子,才发现他们是在组装弹珠汽水,再往前走,刘国倡突然“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原来他不小心踩到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克拉克一阵恶心,满脸厌恶地拉着他立刻走掉,原来刚才他们路过了一家狗肉火锅店的後门,至于那些狗肉,一些是捕捉来的野狗,也有一部分源于斗狗场的折损。
阿杜面无表情道:“好彩是西区,如果是东区,唔定睇到嘅就是一副尸骨,发臭都冇人理!”
刘国倡一脸惨白,後悔没穿和克拉克一样穿胶鞋:“我情愿踩到屎”
路上来的时候其实已经看到好多了,克拉克此刻真希望他听不懂他们说什麽,等一下还要吃饭的。
总算到了地方,隔壁居然是一家赌档,吵哄哄的。在砍刀和枪看守下,钞票就那麽放在台面上,一群人居然浑然不觉危险,面红耳赤地大呼小叫。
店里收拾得还算干净,老板一家是真正的泰国人,老板看门,一身精悍的肌肉,据说是泰拳高手,明明长得凶神恶煞还挂笑迎客,还让自家的七八岁的孩子去给隔壁的赌档送外卖,真不知道食客看到底该怕还是该觉得安全了,总之来这里吃饭的人心都挺宽的,店里生意非常红火。
大概他们看来,的确没必要怕不过是平凡的日常而已。
克拉克翻翻菜单,真心感叹好便宜,一边又为食材是否会是些瘟鸡肉而忐忑不安。
能开这样一家店,说明已有些积蓄,哪怕在外面,也是可以好好生活的,至少一家温饱绝对没有问题。但他们就是想离开,作为非法移民,有可能与帮派有所牵连,哪是那麽容易的。
克拉克也问过阿杜:九龙城寨里的人究竟是怎麽想的,怎麽也忍耐得了这里面正常的生活?
“大家都以为是临时落脚,其实我只是细时待左一年多,住房条件唔好,雨天时屋里屋外都涨水城寨有三多,非法牙医诊所多丶妓寨多丶鸦片馆多吸毒死嘅人多,好多唔公平啊,每人心中都希望有个英雄。”他说着时,并不见厌恶,反而还带一种怀念。
城寨倒非上下全是孤家寡人的亡命之徒,其实哪怕再凶恶,绝大部分都上有老下有老,家庭的概念在城寨中比外界更加重要,因为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除了家,并没有其它谈得上珍贵重要的事物了,邻里间的感情也比冷漠的现代化社会深厚,非要说的话,这种地方,残酷和温情并存吧。
这让克拉克很是诧异,事实上,他所说的和外界想象的并不同,但却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态度。往往没有的就越向往,越是生于黑暗,就越想追逐光明。
其实,近来香港虽然知道他过来的圈内人不少,但即使是邵氏之内,真的对此有留心关注的人却不多,李修贤却算一个。
这天下午挑演员,他就有过来帮忙当评委,人家还是主动要来的。他演的那部张澈导演的电影《上海滩十三太保》,最近即将从影院下画,他就是从张澈那边了解到的情况。
至于为什麽要主动提出帮忙,盖因他也是在城寨里长大的。要不是他太大牌,资历比较深,给克拉克做副导演在港岛对于他来说有点不合适,他或许会更深入参与到这部电影中,毕竟人家编丶导丶演加开公司样样都行,当然,他现在还没离开邵氏走向全能之路。事实上,李修贤在这部电影中挂的的确是选角导演的职。
这部电影不但主要角色要从中挑近二十来号人,连龙套都要好好挑的,没个一两百号人,根本没办法拍。《上帝之城》就先挑了400个贫民窟孩子,进过训练又从中选出了200个人,再训练2个月只留下100多个接受8个多月的训练,最後才让他们出镜的。
显然靠一两个人看,是看不过来的,纵然克拉克阅人辨人方面有开挂,但刘国倡对着那些资料比对来比对去,却不见得直觉够用,更要命的是,让他挑挑龙套还行,主要选角嘛,剧本都没影子呢,让他能怎麽看?而李修贤在这方面却是有专长的。
有些事似乎就是命中天注定,就像他当年认为无线的那个多年出不了头的小演员会红得一塌糊涂,这次他依然还是一眼看中了周星星,成了他的伯乐。
待一脸忐忑的周星星走後,李修贤反复和克拉克提:“这後生不错啊。”他是真觉得好。
克拉克失笑:“前面那个,和他一起来的更不错啊。”
李修贤点点头:“但前面那个好得太明显,我不担心会落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