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小柳树下的柳谷雨悄悄看热闹,没有往前走。
跪在正中的曾为背心透冷,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了上来,身体里的血液都冻成冰渣子了。
“我……学生,这诗是……”
学政叹出一口?气?,摇头问道:“且信这诗是你做的,那?我再?问你。这诗中‘观河面皱1’何解?”
观河面皱……观河面皱……观河面皱……
曾为磕磕巴巴回答:“学、学生赏丹水有感,然、然后……”
学政仍是摇头,直接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观河面皱,观江河永恒,哀白发面皱,佛说‘变者受灭,彼不变者,元无生灭2’,此词是叹佛性不变,人生易老。”
“彼时我在京中求学,忽得父亲死?讯,路途遥远来不及奔丧,故先?在法?云寺为父求了一盏长明灯。那?时已过重阳,我见?寺中栽种的菊花凋敝,借花咏哀,写下此悼亡作。”
曾为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冷汗大颗大颗往地下掉,微蜷的脊背弯得更深了,已经?匍匐在地上。
就?连周泊之也愣住了,他只看出那?诗是佳作,却没想到是学政大人自己的诗。
这下,就?连周泊之也头疼起?来。
好啊,抄得好啊,抄到学政大人头上了。
果然,下一刻就?见?学政大人继续说道:“我问你三次,你三次没有实言。”
“苦读经?义,竟学成这般。这事?你只怕不是第一次做了吧?这次是偷到本官头上,被抓个现形,从前还不知道有几次呢。”
他又叹了两口?气?,最后语气?严厉起?来,面色也是肃穆凌厉。
“品行不堪,如何能入仕为官?来人,脱下他的首服,撵出翠微山!划除功名,终身不许再?参加科举。”
曾为变了脸色,先?是磕头喊饶命,下一刻又仓皇着前看后看,眼瞅着目光要往秦容时身上落了。
他崩溃喊道:“大人!大人冤枉啊,这诗不是学生写的,是他!是他写给学生的!”
他指的正是秦容时。
柳谷雨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看热闹,又把热闹看到自己身上了。
原本还躲在芭蕉树后的杨肃也急了,他哎呀哎呀叫了两声,最后跺跺脚还是一咬牙站了起?来。
杨肃冲冲走出,跪在曾为身侧,并不敢抬头看学政大人,只低着头盯自己的衣裳。
“大人!此事?不、不管秦学子的事?,他都是为了帮我。”
“是曾为多次……多次羞辱殴打我,前几日还、还将我拦住,非要我写一首咏菊诗给他!不然就?又要打我!”
秦容时也站了起?来,屈膝跪在人前,脊背却仍然挺得笔直。
“回禀大人。学生当日路见?不平,不忍同窗遭人欺凌,也不愿替人作弊。恰好又在《三鼎甲诗选》中读得此诗,这才写下给他,也算有证据得以揭穿此作假之事?。”
“学生无意冒犯大人,无意冒犯尊公,请大人秉公处理。”
看热闹的柳谷雨没心情看了,可眼下的情形,他又不可能闯进去,只能静静站在一边等结果。
学政蹙了蹙眉,但他还记着秦容时方才的诗,对他印象很好,不由放缓了声音,却还是颇有深意地询问道:“你是故意给了他本官的诗?这是把本官也算计进去了?”
秦容时沉稳回答:“大人是新任学政,学生不曾知道大人的名讳。”
坐在下首的周泊之已经?紧紧皱起?眉,他狠狠剜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曾为一眼,觉得都是这混账玩意儿惹出的麻烦事?,竟然还把秦容时给牵扯进来了。
他也立刻说道:“大人,老夫也不曾向他透露过您的名讳。”
杨肃更是直接磕了三个头,大声道:“大人,这事?和、和秦学子没有关系!都是因我而起?!他是被我牵连的!请您不要怪罪他!”
学政移目望向杨肃,沉默良久,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下一刻,他又蹙眉道;“都说脱下他的首服,撵他出去,怎还没人动作?”
“如此欺压凌侮同窗的人如何能留?书院也该早做惩治才对!”
曾为瘫坐在地上,还想说话就?被人拎起?来拖了出去。
他还说:“大人……大人!学生知错了!学生再?也不敢了!宽恕学生这一次吧!大人!我姐姐……”
他刚说出两个字,可蓦然又想起?今天的事?情不比往日,得罪的也不是从前那?些毫无背景的学生、夫子,不是搬出他姐夫的名头就?可以抹平的。
他又住了嘴,一脸菜色被人拖了出去。
可这话还是被学政听到了,他偏过头看向周泊之,问道:“他姐姐是?”
周泊之叹了一声,做出“哪里是书院不愿意惩治,是实在没有办法?”的苦恼表情。
“他姐姐是同知大人院中的人。同知大人公务繁忙,无暇顾及这些小?事?,才惹得猴子充大王,但书院好歹要留些薄面,平日里也是为难啊。”
这话说得漂亮,让人寻不出错处,可听着的都是人精,哪里不懂周泊之的言外之意。
学政点点头,又道:“我明日正要与州府大人吃酒,想来同知大人也会来,届时定要好好问问他。”
说罢,他又看向还跪在地上的秦容时和杨肃,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最后缓缓笑?道:“都起?身吧,这事?于你们也是无妄之灾,起?身回位坐下吧。”
“诗会仍继续,谈文论诗皆可,众位学子直抒己见?,畅谈畅叙。”
窃诗一事?过了,柳谷雨和几个婆子这才提了点心上去,先?到学政大人跟前上了几盘,又给几位院长、先?生桌上摆上,然后才转头走进学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