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宁侯催促着她入座,相思退后一步,朝两人行礼,随后坐在一边,清凌凌拨响弦丝,缓缓低唱起来。
曲声低婉情挚,过往的一幕幕如浮动的轻纱般缭乱不绝,相思一边弹唱,甚至还冒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当初她感伤自身而泪光濛濛,用琵琶挡住半面的时候,正坐在席间的大人是否曾经注意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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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宁侯虽然爱喝酒,可酒量实在一般般。还没等江怀越使出全身本事,他就已经喝得两眼发花,说话都成了大舌头,却还拉着身旁的官妓聊起看手相算命这些荒诞话题。
杨明顺见状,故意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占卜铜钱等物,嚷嚷道:“侯爷,小的是祖传占卜师,您既然有本事,就也来露两手让小的开开眼!”
“嗬!没想到你小子也会这些?”镇宁侯被激起了斗志,拿起铜钱就开始占卜,杨明顺也不管他说得到底是对还是错,一个劲儿地震惊失色:“侯爷,您真是神机妙算,诸葛再世!”
官妓们自然不愿放过拉近关系的机会,一个个凑过去让镇宁侯看手相算卦,不断惊呼着侯爷真厉害,侯爷是不是天神下凡之类的肉麻话,让镇宁侯更加飘忽了。
江怀越见镇宁侯忙得不亦乐乎,便找了个借口出了水榭。他并未走远,只是负手站在那一泓秋水,望着淼淼荡荡的波纹出神。
过了会儿,身后果然响起轻轻脚步声。
他回头,相思正以一种促狭的目光看着自己。江怀越一愣,还以为自己什么地方穿戴错了,检查一遍发现没什么问题。不由低声问:“看着我做什么?”
相思忍不住笑了起来。“侯爷怎么没发现你脸上的印子?”
“……他要是喝醉了都能发现,那我的脸就算是彻底破相了!”江怀越瞥了她一眼,因望着寒波渺渺的水面,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之前你曾叫我帮忙查核一下盛文恺的过去,其实早就查了,只是一直错失机会告诉你。”
“怎么样?”相思不由收敛了笑意。
江怀越缓缓道:“你父亲被抓捕后,原兵部主事盛枞因与他有故交也遭受牵连,从而被贬谪到了金州卫。盛文恺那时只有十六岁,便跟着父亲一起离开南京去往金州。盛枞此后曾多次想要离开辽东,却始终没有如愿,郁结惆怅,添了一身的毛病。后来他似是知道自己此生官运已到头,便把希望放在了儿子身上。盛文恺从十八岁起分别辗转金州卫、山海关、前屯卫城等各处任职,三年前终于凭借努力被调到了辽东都指挥使司,在那里,他深得上司王哲赏识。王哲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视为珍宝,可惜自小有心疾,年过二十还未婚配。”
相思听到这里,心头不免一沉,着急道:“但我曾问姐姐,她说盛公子还是单身,并没成家……”
“你先听完。”江怀越又道,“王哲家的女儿不知在怎样的机缘下遇到了盛文恺,从此对他倾心暗慕,但王小姐生性腼腆内向,又自感体弱多病无法成为贤妻良母,居然一直隐瞒不讲,而盛文恺依旧经常出入王家……就在两年前,王小姐身体日渐衰弱,直至奄奄一息之际,才向母亲吐露心声。王哲得知后,急寻盛文恺到家,然而他才与王小姐说了一会儿话,王小姐便香消玉殒了。据说盛文恺为之哀伤哭泣,王哲痛失爱女,想认盛文恺为义子,但盛文恺顾及父亲仍在世,并未答应。此后他仍旧在王哲麾下任职,周围人对其评价是任劳任怨毫不张扬。一年后,王哲与盛枞相继离世,盛文恺完全成了孤身一人,再后来,便是数月前,他终于从辽东苦寒之地,调到了京城五城兵马司。”
相思怔然,片刻后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年纪不小却还说自己尚未成家……”
“这也只是他十年来的任职经历,其间或许还有细微隐情,我暂时还未能完全核查清楚。但他如今没有成婚,这倒是可以确定的。”江怀越顿了顿,又道,“他曾经多次拜访我,像是有意要与我结识。我原本想着见他一次,后来又去了保定,便耽搁了下去。你与馥君毕竟是姐妹,在你看来,这人对馥君如何?”
相思略显怅然地道:“其实,我也不十分清楚,姐姐和我不是经常见面,即便相逢,也很少谈及他的事情。只有一次我途经轻烟楼时,看到他送姐姐回去,神情举止细心体贴,倒不像是逢场作戏的。可是……”
她没有说完,心里总是有些芥蒂,但想想或许只是自己太过多心,如果他真的还是单身一人,即便在一开始馥君遇难时有些明哲保身的姿态,但事后弥补了,又有何大错呢?
江怀越倒主动说:“你如果不放心,我会一会他,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人。”
“大人,您……”相思心头一热,此时水榭里传来杨明顺的叫声:“哎哎,侯爷你可别摔着了,外面风大,有什么好看的?”
江怀越闻声一哂,低声道:“行了,我们该回去了。”
他说罢,便往水榭内走去。相思怔了怔,默默跟在他后边,交谈虽被打断,但唇边却不由浮现笑意。
他说,我们。
好像还是第一次听他说,我们。
真好。
章节目录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江怀越回到月缕风痕时,镇宁侯正摇摇晃晃往外走,看到江怀越回来,斜着眼睛大声道:“蕴之,你又跑哪里去了?今天我是请你喝酒压惊的,可你好像不给面子啊!”
江怀越扶着他回到桌边,微笑道:“侯爷这是从何说起?我是看您与姑娘们言谈甚欢不便打搅,所以才出去转转……”
“那你也可以过来聊嘛!”镇宁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拍着桌子道,“你瞧你这张脸,白长那么俊俏,成天冷冰冰的谁敢接近……哎?”
他忽然眯起眼睛,使劲往前凑,疑惑道:“你这脸上,怎么有个印子……来的时候好像还没有啊!”
相思正端着羹汤迈进水榭,听到这问话,脸都发热了。
江怀越微微一愣,蹙眉道:“侯爷真是有些喝多了,明明早就有痕迹的,怎么会是忽然出现的?”
“啊?这怎么回事?”镇宁侯愣着问。
“我在司礼监被关了两天,您说呢?”江怀越不满地反问,心生怨念的样子。
镇宁侯先是没反应过来,等了一会儿才勃然怒骂:“他奶奶的这帮王八蛋,还敢动手打你?你没向万岁说?”
“小伤而已,不值得惊动万岁。”江怀越显出宽宏大度的姿态,举杯敬他,“倒是多谢侯爷仗义执言,此后必有回报。”
镇宁侯大笑起来:“咱们谁跟谁啊,还谈什么回报?”
席间又热闹起来,相思微微抿着唇,含着笑意来到近前:“两位,这是刚煮好的银丝白玉汤,清新可口。”
杨明顺故意讶然道:“哎呀相思姑娘,你怎么端着盘子来啦?这不是应该小厮丫头干的吗?”
相思睨了他一眼:“我猜测着侯爷这时候该想着喝点热汤啦,侯爷尝尝这味道,是否合您的口味?”
旁边的官妓听到了,早就讨好地舀了一勺子,送到镇宁侯嘴边。他咂咂滋味,连连称赞:“没想到你厨艺也精湛,真是看不出来……刚才就是去厨房忙活了吧?”
相思红着脸颊,她只不过是看到丫鬟端着羹汤过来,就顺手接过而已,没想到镇宁侯居然误以为她方才消失不见是去做羹汤了。既然如此,她也不多说,索性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好好!下次我来淡粉楼,你还得给我做这个!不然我可赖着不走了……”镇宁侯又连品了几口羹汤,还不忘邀请静坐在一旁的江怀越也尝尝。
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这白玉银丝汤,目光瞥向尴尬至极的相思,心里忍不住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