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隔世。
温季礼从长久的混沌虚无里苏醒,如同历经了一场轮回。他花了许久的时间,才重新适应了暗室里的光线,看清了面前的沈凤仙。他所有的记忆,还停留在北留城,只记得那一日萧溯之端了药给他喝,他从未料想过,自己亲手培养的近侍,有朝一日,会背叛他……
都怪他失察……
温季礼环视了一遭室里相较熟悉的陈设,只用了须臾,便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他两眼发红,久睡的血丝盘踞在那双沉暗的眼底,隔了好一会儿,才用久未言谈的沙哑嗓音道:“萧仿……萧仿是不是南下中原了?我……我昏睡几日了?有半个月吗?秦行简和大军在何处?”
沈凤仙走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目光里难得的带了些悲悯,望着温季礼。
“现在已经过二月中旬了,再有十日,就是三月了。你不是昏睡,你是被人用了一种假死药,已经‘死’了快三个月了。”
温季礼诧异睁着眼,紧接着,那脸上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气儿瞬间便散了。
他急急忙忙起身穿鞋,踉跄着就要出暗室。沈凤仙拉住他,知他会冲动,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股脑道:“你现在是被囚,我是冒险来救醒你的。你要是这么不清不楚的一头扎出去,不止你生死难测,我也得跟着陪葬。”
温季礼气喘吁吁地稳了稳心神,停下了动作。他接连睡了这么几月,食水不进,虽是用药维持着最基本的身体机能,但显然已经伤着根本了。
只这么几步路,他便像一口气提不上来,胸腔里的心一个劲儿在狂跳,跳得他两眼发黑。他站不了太久,沈凤仙便赶紧将人扶到桌边坐下。缓了好一阵儿,温季礼才阖了阖眼,问道:“萧溯之行事听命于谁,我知晓。北留城在我出事后,是否被袁、萧大军所围?”
“嗯。”沈凤仙丝毫不避忌,表情复杂地问:“你这个弟弟,性子朝谁?怎么杀起自己人来毫不手软的。”
温季礼手指一动,脸上又惨白了两分:“那秦行简……”
沈凤仙叹息,接过了话,道:“出事那天,你把萧晋叫去你屋里,是不是预感不好?”
那一日,温季礼确实是给萧晋叮嘱过。
事实上,从他领兵往西北,就一直对西北的战况存疑在心。萧仿自小心机深沉,再者,他早年是给萧仿详说过该怎么对付袁氏的,萧仿不应该落于下风。萧氏底下统领的各个姓氏虽都野心勃勃,但以萧仿的手段,也不应当出现五原粮仓被烧的纰漏。
如若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圈套陷阱,那么要套住的,便是宋阀。温季礼不能让秦行简和宋阀的兵折在西北,是以,出事当日他让萧晋一旦察觉情况生变,就以黑甲断后,让秦行简率兵藏入五十里外的朔燕关。
那朔燕关是当年温季礼的父亲兵败之处,他曾实地去看过,才查明是萧敬德暗害了他的父亲。那附近的一座沙山变幻莫测,十数年前曾一度将朔燕关整个淹没,致使所有辽人都渐渐遗忘了这个关隘。
只有温季礼因常往朔燕关祭拜父亲,才知晓朔燕关被风沙淹没多年后,又重见了天日。秦行简领兵藏入那处,又有今年的大雪做掩护,极难被寻到。
除非,她主动派人联络宋阀,被斥候抓住行踪。
温季礼整理着思绪,沈凤仙便又接着道:“你当时陷入假死,我也没仔细查看,见你没了呼吸脉搏,就断定你是真死了。那会儿秦行简正要下令严查下毒的奸细,辽军和那什么军阀,就联手围了北留城。”
温季礼哑声道:“是萧溯之打开了城门?”
“嗯。大家都还没注意到他的身上,他就悄悄把城门开了。军心也乱了,有人说你是故意把大军带去西北送死,为了让辽人南侵。也有人说是秦行简看不得你功高掌兵,把你给毒杀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仗都没怎么打,败局就要定了。秦行简看形势不好,按你的意思,领兵退出了北留城,萧晋带着黑甲留下断后。”
“萧晋……还活着吗?”温季礼问得艰难。
沈凤仙摇摇头:“早去地府上任了。”
她素来就是这样,面无表情地捅人刀子,但这一回,她是当真捅中了。
温季礼只觉气息一滞,一股腥甜乍然涌上喉咙,被他生生给咽了回去。他没有说话,只听沈凤仙说:“你那弟弟,杀你黑甲的时候,跟仇人见面似的。萧晋本来是被擒,他逼问萧晋宋阀大军的去向,萧晋不肯说,当场就被割脖子了。”
温季礼闭着眼,手指微颤着蜷握起来,道:“萧溯之呢?”
“……他没想到辽人会自相残杀,萧晋会死,没受得住刺激,在北留城自戕了。”
那一日的北留城,雪下得很大,一个人死了,落片刻的雪,就把人连着流出来的血红色都盖住了。那些死去的黑甲,一直想着某天还能回到江州的萧晋,都永远留在了那里,无人收尸,无人问津。
至春暖花开时,只得一个空空的骨头架子,和那满城被血肉滋养长成的野花。
温季礼此番沉默了半晌,无论是萧溯之还是萧晋,都已经跟随他很多年了。他把他们从战场上捡回来,知他们是孤儿,所以给了他们萧姓,给了他们萧氏这个家。他知道,没有人背叛萧氏,是他走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落了一步错误的棋子。
好不容易稳住心绪,温季礼耐着那胸腔里如被刺穿的痛意,让沈凤仙继续说后来发生的事。
沈凤仙说得也简单,只道北留城战事一停,萧仿就声称温季礼被宋阀所害,要南下攻打宋阀。而沈凤仙则被押回五原,负责照看假死的温季礼。
她装了这三个月的温顺听话,才让暗室外的守卫放下戒心,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单独进入暗室的机会。
温季礼听完,语气又急促起来,问:“是袁氏和萧氏的联军一起南下?攻打的哪座城池,你可知晓?”
沈凤仙默了默,怕温季礼刚醒来受不住,迟疑了少顷,才说:“我是偷听你那个三妹和身边人说话才知道的,他们打的……江州,今早传回来消息,说是……江州城破。”
“怎会……”温季礼不可置信地呢喃着,周身都禁不住轻颤,连瞳孔都在抖动着:“有主公坐镇江州,江州怎有可能城破……不可能……不可能。”
他骤然起身,心念把定,他要回去,他要立刻回去。他急喘了两息,看着暗室的铁门问道:“外面有多少守卫?萧恪你可认识?他在不在府上?”
“不在。”沈凤仙道:“我这些日子观察过,你三妹和你这个弟弟,应该是一伙儿的。现在府上留守的人,都是他们二人的心腹,全听命于你三妹。那个萧恪很少来府上。你要是这么出去,被那些守卫发现了,我估摸着又得给你一碗假死汤药,让你再睡三个月。到时候,中原就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温季礼没忍住咳了几声,继而抬眼看向沈凤仙的发簪,道:“沈夫人,借你的……借你的发簪一用。”
沈凤仙不知他要做什么,也没有多问,取下头上那支样式简朴的银簪便递给了温季礼。
银簪是扁的,前端做得很是尖利。温季礼不假思索,骤然用银簪划破了手掌,割出一条极深的口子,几乎横贯他的整个掌心。血涌出来,他抓着自己身上纱织的衣袂,将那染血的布料用力撕下,交给沈凤仙道:“我养的雀鹰,对我的血腥味极其敏锐,有劳沈夫人将这衣袂带出,放在稍隐秘一些的地方。这衣上的血味会引来雀鹰盘旋,萧恪等人会看到的。沈夫人放好衣袂后,即刻返回暗室,否则,会有危险。”
沈凤仙把银簪插回头发里,接了那衣袂,转身便出了暗室去。
温季礼坐回位置上,只这么半盏茶,他都觉得度日如年。那发上的玉簪还在,他将玉簪取下,五指颤抖着,将簪子包裹在满手的血中。
他只望宋乐珩尚且安好,能等着他回去。
不多时,沈凤仙就回来了。暗室隔绝着池塘,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沈凤
仙也不晓得那块衣袂有没有引来雀鹰,萧恪看到后又会做何举动。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胸口里那心却在砰砰直跳。
她这是拿命在和温季礼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