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清晖榭,路过假山时忽闻争执声,苏锦绣比了个嘘,玉笙会意,两人便弯腰悄悄凑过去。
假山後的滴水观音铜盆积着隔夜雨,水面悠悠,映出芭蕉叶後缩成两团的影子。
假山前争执声里,凝珠的哭腔格外可怜,她攥着官家子弟崔澄的衣袖,泪落不止:“三郎,你可知妾字怎写?”话音未落,她猛地擡手,银簪尖狠狠划破掌心,又扯破袖口锦缎,蘸着血在石上写:“立女为奴!”
“可家族已然为我定亲,是父亲故交侍郎家的嫡女,我实在抗逆不得。”崔澄脸色煞白,伸手想握她的手,却被凝珠狠狠甩开。他急从袖中掏出锦盒,打开时金镶玉镯的珠光晃眼,“这是我母亲给未来正妻准备的金镶玉镯……我偷出来给你,你先委屈些时日,待我……”
“待你什麽?”凝珠突然冷笑,“待你洞房花烛?待你官拜九卿?”她一把推回锦盒,指尖的血蹭在盒面上,触目惊心,“崔三郎,你若真心疼我,便该知晓,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身外之物!”
芭蕉叶後,两小团已压低声音讨论起来。
玉笙撇着嘴:“你看凝珠那样,还想逼宫做正室?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苏锦绣则轻叹:“最可怜的是侍郎家嫡女……说到底,千错万错都是崔澄的错,一个大男人优柔寡断,四处留情,害了两个女人。”
玉笙若有所思时,一声咳嗽突然从身後传来,两人惊得浑身一僵。苏锦绣转头,见是半边脸还肿着的应不寐,忙比了个嘘声,又偷瞄了眼假山,幸亏那边两人吵得正凶,倒没察觉。
岂料应不寐偏要作对,故意扬高了声调道:“哟,这不是方才在诗会上大放异彩的……”
话未说完,苏锦绣与玉笙已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人往外拖,一路拽向不远处的湖心亭。
应不寐被二人架着,却仍笑得自在:“两位方才在诗会上何等清雅端方,转头便在此处偷听墙角?可真有意思。”
到了湖心亭,苏锦绣目光先落在应不寐脸上,前几日闻时钦那一拳力道极重,他半边脸颊还肿得老高,连太阳xue都泛着青紫,眼尾还坠着浅浅的淤红。
苏锦绣心中的愧疚漫上来,忙从袖中摸出罐青瓷药膏。递过去时,语气不自觉放软,赔着笑道歉:“这是我特意寻的消肿膏,据说敷上一夜就能消去大半淤青,明日就能恢复。”
应不寐双手抱胸,斜倚亭柱,淡淡望着那罐药膏,半晌才道:“给我涂。”
一旁玉笙看得稀奇,刚要调侃两句,就见知夏跑来说坊里来人催着回去,只好朝他们告别,转身快步走了。
苏锦绣自知理亏,乖乖旋开瓷盖,取了少许乳白药膏在掌心揉开,药香清冽弥散。她踮起脚尖凑近,指尖刚触到那片青紫,就听应不寐突然抽气,吃痛抱怨:“不妨再用点力,直接帮贫道毁了这张脸,倒也清净。”
“我轻点便是。”苏锦绣放柔声音,指腹沾着药膏轻轻打圈揉着淤青,又忍不住为闻时钦辩解:“阿钦他……并非故意的,那日许是一时情急……”
事到如今,她还是这般偏袒那混小子,应不寐闻言气结,伸手攥住她的手腕,迫使她的掌心严丝合缝按在青肿处,语气沉了几分:“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句他不是故意的?”
“他分明就是容不得你跟任何男子说话,连贫道帮你接个活都要动手,那往後要是有王公贵族看上你……”
“不会的!”苏锦绣疾声打断。
应不寐本是斜倚着亭柱,闻言却直起身,惯有的浪荡笑意骤然敛去,带着一片执拗的认真发问:“你怎知不会?”他桃花眼亮得惊人,仿佛非要从她口中抠出个答案,“姻缘之事,素来由天不由人,你怎能笃定?”
苏锦绣偏过头避开那道灼热的目光:“如何不能?若遇不到真心待我的良人,终身不嫁便是。”话音未落,她又回头,转守为攻:“先前那笔金子,你可曾送还?还有你那日帮我接活……莫非是想利用我?”
这般带着答案的诘问,原是多馀。只因多次承应不寐照拂,已不知不觉把他当朋友来看,在心里有了分量,才非要刨根究底。
一问既出,湖心亭云沉,天水寂寂。
“是。”
一字落地,如珠玉坠石,如此坦陈,半分迂回也无。
“好。”
苏锦绣猛地动了动腕子,想抽回被攥着的手,却被应不寐握得更紧。
他气息骤然粗重,眼底翻涌的情绪如惊涛骇浪,几乎要破眶而出,却又被他硬生生压着,只化作一句低沉急切的质问:“你就不想知道,我後来为何又反悔了?”
往日里他总是浪荡不羁,哪怕对她好,也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可此刻他眼底的情愫浓烈得让她心惊。
应不寐喉结滚动,眼底翻涌着万千情绪,那句“因为我舍不得”就堵在喉头,呼之欲出。
“应道长!安老板派人来寻,说有急事相商!”廊外突然传来玉笙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亭中的静谧旖旎。
应不寐闭了闭眼,眸底的翻涌已被强行压下,随即松了苏锦绣的腕子,随玉笙而去,未再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