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他心绪中的沉重,她没再接着追问。
待她落座,他跟着在对面从容坐下,扯开话题:“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羽涅目光微转,顾忌般扫过周围的婢女与外头的守卫,最终落回桓恂脸上。
他立刻察觉,无需她多言一句,便擡手屏退了所有人,连院子里的守卫也跟着一并撤下去。
厅内转眼间,只剩下了他们两对主仆。
羽涅心中的忧虑褪去。
她擡眸,目光清凌凌望定他,不再迂回拖拉:“不瞒桓大人,我今日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随即,她便将金城郡灾情一事,建安传的,跟琅羲等人所说的截然不同的缘由,一一跟他道来。
每一处关节都说得明白透彻。
她说,这些主管灾情的官吏可能存在的瞒报与曲解,她小师姐断然不会欺骗她。
所以她想知道,朝廷方面到底是如何说的。
想要问他,借邸报一看究竟。
金城郡灾情一事,桓恂略有耳闻。
前些日子送来的邸报,他因私事,不曾细看。
在她说了之後,他转而便让卢近侍拿来所有的邸报。
等卢近侍拿来她想要的,在她看清上面记载的原因时,心思顿时沉重起来。
她合上手中沉重的书卷,指尖在卷轴上停留片刻,语气沉凝:“看来,并非百姓以讹传讹,而是有人刻意偷天换日。”
“朝廷收到的急报,白纸黑字写的是‘黄河决堤’,而非暴雨成灾。”
决堤与暴雨,在赈灾章程上,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所需银钱丶物资丶人力,相差何止一倍。
“亲自前往金城郡勘验灾情,总揽救灾事宜的,正是李幸。”桓恂接口:“他归来後,仍坚持此说,呈报文书也皆以此为准。”
他略一沉吟,道出最关键的推测:“金城郡上下,恐怕已尽数被他掌控,口径统一,铁板一块。这绝非一人所能为之,必是上下串通。”
她擡眼,直指核心:“敢做这样诛灭九族得罪,难道他不怕事情败露?”
“当贪字超越怕字,结果就有恃无恐。”
桓恂唇角掠过冷峭的笑:
“金城郡属于陇西地界,他祖上是陇西李氏,金城郡上下跟他李家有沾亲带故的,一点儿都不足为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人会反水。”
“士族与国同休。陛下处置寒门官员尚可雷霆手段,但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士族,终究要顾忌朝局平衡。万事在李幸这些人看来,总有回旋馀地,除非有铁一般的证据出现。”
“且天高皇帝远,奏疏渠道尽在他手掌握,天子只能看到别人想让他看到的‘太平’。真相无人拼死捅破,就会随风消散。”
他道:“就算事发,也有退路。真有纸包不住火的那一日,他即刻便可将一两名下属推出来,道是自己被其蒙蔽,最多得个失察之罪,罚俸丶贬官或许有之,但离诛灭九族…还远得很。”
羽涅深切体会到古时信息闭塞到了何种程度。
她心中原本存有许多疑虑,但一想到何仁之等人在怀远为非作歹多年,朝廷却始终未能察觉,不禁心寒。
像李幸这般身居高位的人有意隐瞒,或许并非难事。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胡作非为?这世上当真没有能制裁他们的方法?”
她心中满是不甘:“他们高居庙堂,享尽荣华,舞弊营私,可罪责却永远落不到他们头上,这究竟是何道理?”
说出这些话时,羽涅其实明白,这世间许多事本就难言公道。可她仍旧抑制不住满腔愤慨。
望着她的表情,桓恂像是安慰一般,旋即开口:“要想治他们,当然有办法,只要有充足的证据即可。”
“凭他们作假的证据是不是就足够?”她问。
“单是如此,还不足以让李幸及其独子李允升受死。”
他分析:“我们得有更沉重的证据。譬如万民书丶血状,记录下当地灾民口供。也可从其内部攻破,获取关键往来文书等物证。或者从实地勘验,拿到没有决堤的证据。人证物证交织,形成铁一般的事实。到那时,纵使李幸百般狡辩,也难逃法网。”
接着,他补充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谢骋归来时说,金城郡灾情严重,百姓无粮可吃,许多流民沦落为寇,搅得地方动荡不安。更有甚者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声讨这些所谓名流。眼下北疆战事未平,天子最不愿见的,就是内乱再起。”
“这些信息,我尚未禀报天子。一旦上达天听,足够让李幸吃不了兜着走。”他忙着解决严岳交待的事,目前还顾及不到李幸。
说到此处,他猜出她心中想法:“你是想通过这件事,找到李幸的犯罪证据,从而扳倒李家?”
羽涅并未否认,却也没有全然吐露真正的目的,只是以报仇为名遮掩过去。
她低声道:“桓大人放心,今日您所说的一切,我绝不会向外泄露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