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絮絮叨叨地又讲了无数往事,语调时松时紧,唯有紧握着乐无涯的手一阵一阵地发着充满希望的战栗。
“老师,你还记得吗?那天,你杀了隗子照,险些露了行藏,走投无路,躲到了我这里来。我其实是很欢喜的:你伤得那么重,又那么乖,第一次好好地躺在我怀里,安安静静的……我和你并肩躺了一会儿,偷偷枕了一下你的肩膀,你有没有感觉呢?”
“那天,你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醒的最久的那一次,我们聊了一会儿天。”
“隗子照先前是清流一党,与我交好过,我问你为何杀他,你始终不肯答,只笑着说,‘斩你一条肱骨,你可生气?’……老师,你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见乐无涯没有回应,他也不气不恼,自顾自说下去:
“我说,‘我没有肱骨,只有工具’。你说我凉薄,我回你‘教不严,师之过’……”
项知是细数着他们对话的字字句句,仿佛那对话犹在昨日。
“你嘴可真坏。你说,你只负责教我骑射,其他的课教坏了,归其他师傅管,你概不负责。”项知是的声音渐渐转柔,“……我那时候才发现,你的白头发怎么那样多了。”
“你那时候已经很昏沉了……老师,我后来问你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这件事,乐无涯当真是不记得了。
彼时的他重伤在身,世上所有的声音落在他耳里,都像是隔水传来,影影绰绰的,实在听不分明。
他能与项知是调笑,已经是强弩之末、勉强为之了。
项知是也不需要乐无涯知道。
他一字一字地重复道:“我问,‘老师,我可与你共白发’?”
乐无涯心神一震,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好在,最终他把控住了,只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悲悯的温柔之
()色。
这却又一次刺激到了项知是,逼得他把一件件往事翻箱倒柜地找出来,像是个急切的孩子,一样样把自己收藏的珍宝给眼前人看。
可眼前人对他的焦躁无动于衷,只劝道:“七皇子,别说了,我的水囊里还有些水,喝下去,润一润喉咙吧。”
这不是项知是想要听的话。
于是,他无视了乐无涯的劝说,只顾着自己的一腔情绪,一时欣喜若狂,一时万念俱灰,只能一句句地说下去,直到喉头充血,嗓音嘶哑也不肯停下。
他发出的一个个音节,都带着破碎的执念和惶恐。
在乐无涯的印象里,项知是从没一口气说过这样多的话。
说到最后,连乐无涯自己都糊涂了。
他是真的醉了,还是如他所言,借酒装疯?
……由此可见,有一件事他是没有撒谎的。
他的演技,或许真的已经臻于化境了。
但乐无涯坚决硬起心肠,努力控制着自己暗潮汹涌的心绪,一字不发,不作回应。
原因很简单。
一来,他用着的是闻人约的身体,牵连着他们两个人。
他不能不经他允许,擅作主张向旁人透露自己的前世之事。
……除了经手自己复活之事的小六和小凤凰。
他们有权知晓,却也只能自己去猜。
二来,他们所在的这棵银杏树的蓊郁树冠间,正无声无息地蹲伏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