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楼兰之殇
明日就要拔营回楼兰王城了,王营内人仰马翻,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场面。偏偏这个时候,李冉却要来给井飒添乱。
“你说什麽,你要带大队人马回嘉峪关?不去楼兰了?”井飒吃惊地瞪着站在眼前伫立不安的李冉。
大概也知道撇下上官的行为不地道,李冉脸涨得通红,不自然地搓手说道:“将军,委实这事不太好张口。但弟兄们在这胡人营里憋了这一个来月时间,眼见嘉峪关也重开了,当初离开长安时本来说好送到关门便可回返,可如此这大雪一隔就是一个多月。若再去楼兰,一折一返少说也得半个月,弟兄们思乡情切,我……我这也是没办法了。”
这些禁卫的确大多为关中人士,但当兵的长年在外也是常事,如何就思乡情切了?井飒略一思忖,回想起狐鹿姑的那一番话:“长城内外,十步一岗,昼夜轮换。”马上就明白了,他早知道李冉上头另有其人,定是提前知晓了即将打大仗的消息,想赶回去立功呢!自古以来,文官晋升品级靠的是资历人望,可武将自来得靠实打实的军功,所以“文官主和,武将请战”乃古之常理。
尽管心里跟明镜似的,可井飒也知道不能戳破,其实自从他知道李冉有可能是例竟司或者是皇帝的直系耳目之後,便有意无意地防着他。想是对方也心知肚明,知道再呆下去也没什麽意思,也想另投他路了。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没有什麽意见。”井飒拍拍李冉的肩头,“这样吧,你们虽是我的属下,但这里毕竟是人家楼兰的地盘,怎麽也得跟人家说一声。若是伊屠将军无话,你们即刻便可啓程。”
“如此,多谢将军了。”李冉深深一揖。
没想到这事却没那麽顺利,井飒去找伊屠贲,却扑了个空。明日行将啓程,伊屠贲尽责地带着一队人马先行探路以及安排行止去了。那麽只能去找楼兰王说了,没承想王帐中央,楼兰王被一群吏员宫人围个水泄不通,或询问事项,或派发令牌,根本没功夫理会井飒。
无奈只得退出帐外,不知等到什麽时辰才能和楼兰王说上话,井飒好不无聊。
“公主到——”忽然一声宣呼跃入耳中,井飒鼻翼微扇,只觉一股奇异幽香钻入观者的鼻中。这味道,好特别呀!这香味似花香又不是花香,仿佛很淡,却是萦绕鼻端,久久不散。便如一滴清水不经意间溅在脸上,丝丝凉意渐渐延伸,却偏偏无迹可寻。
一阵银铃声响,那是沙漠常见的驼铃之声,一辆拉着紫色纱车的驼车缓缓向着王帐徐行而来。驼车是一辆供西域公主贵夫人使用的彩纱幔车,一般是用彩纱包裹的半透明四面帷幕,女子坐于其中,可隐隐窥见其身姿,想象其容颜,若隐若现,引人入胜。
西域女子的美貌素来为来往丝路的商旅所传颂,但除了容貌,更吸引人的则是她们的神秘感。若是阳光下一览无馀的容颜,便是再美也没法勾起人们进一步探究的兴趣,可西域女子不同。她们坐在半透明的彩纱幔车之上,透过纱幔只能隐隐窥见其大约形貌,即便没有纱幔,她们也用彩色的纱巾将眼睛以下的面部遮盖,令你欲罢不能。
阿娜尔罕公主的香车一出现,马上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一名管车马的吏员上前施礼道:“公主有何吩咐?”
“哼,母丧在即,你竟然未将此车的彩纱换成黑色,是何道理?”阿娜尔罕一开口,井飒便大吃一惊,她的声音……和她母亲阿斯玛太像了,除了更稚嫩清脆一些,几乎令他以为阿斯玛重生了。
“这个……”那吏员嗫嚅道,“公主原说过要坐马车,这个幔车不用,因而便未来得及换,还望公主海涵。”吏员忙不叠施礼道。
“我是不用,但此车也会随队归于楼兰,茫茫白幡,独这麽一顶紫纱,成何体统?”阿娜尔罕的声音隐藏着些许愠意。
那吏员顿时脸色发白,伏于地上叩首请罪,却许诺亲自动手卸换车幔,这事才算作罢。井飒有一种直觉,似乎在楼兰国内,这位阿娜尔罕公主比她的龙凤胎兄长更孚人望一些。
或许是因为在衆多胡人面容中,井飒这张脸显得突出吧。纱幔後公主的妙目流转:“这位,可是大郑来的井飒将军?”
“正是末将。”
“莫非是找我王兄的?为何不入帐内?”语音婉转清丽,格外动听。
“王上……太忙了,一时不得空。”
自己的话音一落,井飒分明听到一声哧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楼兰王,井飒一时恍然。公主似也意识到了有些失态,清了清嗓道:“你找王兄有何事?或许我可转达。”
“并无大事,只因随从们思乡情切,我已许他们明日便回转嘉峪关,特来请求王上允准。”
“这有何难?”帷帐内的公主一挥手,“井将军若家中也有记挂的人,自可一同归去,我可做主。”
“不不不,”井飒连连摆手,大郑无一人列席楼兰女主的丧礼,着实说不过去,“我定是要送女主最後一程的,请公主成全。”
“那好吧,”公主轻叹一声,“井将军也是个重情之人。”
楼兰王城城门墙上垂着一幅与几乎与城墙等高的挽诗,战车大小的黑字两三里外便触目惊心,上云“国母摧折”,下云“香魂安在”。而楼兰百姓皆感念当年阿斯玛多年执政之功绩,人人伤恸,三五日间纷纷于王城内外聚来路祭……
一路悲声中,阿斯玛的灵柩直入王城,于王宫中门广场设灵堂,以供朝野臣民吊唁。停灵七日後,正式出丧。灵车一出宫前广场,顿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汪洋路祭。几乎整个楼兰王城的国人都拥上了长街,哭声淹没了隆隆车马。白茫茫的挽幛长幡淹没了宽阔的街市大道,数不清的香案祭品堆满了每家门前。城中举凡青壮都赶到了十里郊亭外,城门内外与大街小巷则聚满了默默饮泣的老人妇孺。
对于楼兰举国上下对于阿斯玛这位女主的哀悼与凭吊,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井飒心中既是感佩又觉不安。感佩的是楼兰人民终不负阿斯玛的苦心孤诣,不安的是对于造成女主之死的大郑皇朝,楼兰人心里到底是怎麽想的?难道不会有复仇的念头?楼兰王看上去资质平平,可那大将军伊屠贲可不是等闲之辈,他看上去对女主之死十分耿耿于怀;再加上那位只窥见其形影的阿娜尔罕公主,她可是未来的大郑太子妃,更兼足智多谋,难道没有因生母之死而对大郑有所怨怼?
可不管怎麽说,楼兰女主的葬礼之後,井飒也该告辞归去了。奇怪的是,自己的辞行帖子递上去好几天了,无论是楼兰王还是大将军府都没有什麽搭理他的意思。他倒不是非要当面受召辞行,只是通关文牒尚需盖印而已。又等了两天,实在挨不住了,便自己前往行人署探问讯息。
这一回,倒是有了结果。一个满脸冷淡的行吏接见了他,一听来意,二话不说便从书案上找出一份文牒,漫不经心地递还给他:“将军的文牒在此,上头有话,女主尸骨未寒,王上和大将军尚在节哀,实在无心力为将军饯行。不过,楼兰王城离嘉峪关毕竟有数百里之距,公主倒吩咐过,将军的马不甚得力,特赠予一匹宝马以为井将军之脚力。”
井飒推辞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虽有马,但随从朱贵却没有,若得一匹好马,也是省了不少事,于是便顺水推舟了。那行吏微微一笑,一伸手道:“如此,请将军去後园马厩看看了。”
井飒不明所以,跟着行吏来到後园马厩,只听一声长长的马鸣,一名精悍的马倌已经在牵马等候了。行吏一指厩中那匹铁灰色的胡马,转脸对井飒说道:“将军,这马如何?可当得天保名号?”
“一听嘶鸣,断是好马!”井飒也是行家,说完瞄了一眼,双眼顿时一亮。这匹骏马通身黑亮,四蹄雪白,肩高足有六尺馀,兔头狐尾,鹰眼鱼脊,威风之极。
井飒杂学,对相马也算略知几分,一听行吏说出“天保”二字,便知定是好马。天下相马师将好马分为三等:良马,国马,天下马;国马也称“国保”或“国宝”,天下马也称“天下保”或“天下宝”,时人通常也呼为“天保”。
及至细一端详,才知这匹骏马决然是马中极品,不禁惊叹:“不愧天保,直是神品也!”
行吏深深一躬:“女主居大郑之时,蒙将军多方护佑,公主感念于心。知将军高洁重义,寻常之物怕污了将军法眼。独有这天保好马,可助将军肋生双翼,还请将军莫要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