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割席断义
井飒缓缓起身,直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对紫罗兰色的眸子。狼居胥的初遇,长安城门的惊鸿一瞥,这对惊世骇俗的紫眸都曾那样地震动他的内心,令他魂牵梦绕,辗转难寐。可如今……他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眼前这个人。
过往的种种涌上心头,一时间那久违了的激忿之气重又回到了井飒的身上,令他气血贲张,脱口而出:“我井飒这辈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当年就不该在醉仙居倾其所有地将你赎出来。哼!农夫将冻僵的蛇捂在怀中,可不曾想蛇清醒过来後,第一件事便是伸出带毒的舌信子,将农夫活活咬死。你就是那条毒蛇,而我便是那个愚蠢的农夫,你还我母亲,你还我弟弟……我要回去,我想要回去呀!”
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揪住狐鹿姑的衽领拼命的摇晃着。此时的井飒,披头散发,双目通红,原本俊朗的五官也因为激愤而变得扭曲,看上去十分骇人。
“大单于……”门口的两名射雕护卫闻声而入,手按着腰间的弯刀,试探地询问着。只要狐鹿姑一身令人,那麽白刃出鞘,手起刀落,砍死个把井飒不在话下。
或许是因为太激动了,亦或是被口水呛住了,井飒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松开了揪住狐鹿姑衣领的手。狐鹿姑抚了抚略微发红的喉头,厉喝道:“滚出去!没有本汗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否则杀无赦!”
射雕护卫是单于亲属卫队,自是无条件听命:“诺!”二人正待掀帘,却又被叫住:“这里的事情,一个字不许泄漏出去,尤其不能让大阏氏知晓,明白吗?”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又应了声,这才出去。
狐鹿姑望着重新扑倒在榻上喘息的井飒,既心疼,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怆然。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方才井飒那番“农夫与蛇”的比喻仍然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若是换一个人,他老早翻脸了。可是这是井飒呀,一则是有愧于他,二则狐鹿姑也希望井飒尽快出了胸中这口闷气,不说原谅他,至少不会再沉缅于酒水麻醉,所以无论他说什麽,狐鹿姑都得忍耐。
“呵呵呵,你以为你这麽做,我会感激你吗?会忘记亲人的血吗?”井飒沙哑的声音颤抖着,“我——井飒,陇西世族井氏之嫡长孙,长安新晋之郎中卫,如今却因为你弄得无国无家,头无片瓦,足无立锥。你还要我感谢你吗?”
“我……”狐鹿姑面有赧色,“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由头。若不是那份精铁冶炼配方,你断不会落到如此境地,我不想为自己辩解,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提精铁配方还好,一提这茬,井飒心头涌上一股无名怒火,大吼道:“别提那个该死的配方了!你和生母置气,凭什麽扯上我?把我拉做垫背的。那配方就是地狱恶魔放出来的熬星,谁沾上谁家毁人亡。自从被你指定为为大郑传递配方的中间人,我便成了夹在皇朝与你们贵霜之间的夹心饼,左右不是人。大郑猜忌我,贵霜王庭时时算计着我死,这都是拜你所赐!”
狐鹿姑毕竟年轻,面对如此犀利的泄愤式指责,也忍不住想辩解:“如果你是指阿亚拉沙漠里的那次刺杀,的确是大阏氏指使的,我事先完全不知情。当时,我刚刚完成对护灵使团的截杀,便接到了父汗病危的消息,只能急急往王庭回赶。”
“你是说,是沐阳公主要杀我?”这是井飒第一次获知阿亚拉沙漠刺杀的幕後真相,令他难以置信。虽然经过南宫罃的那一番抽丝剥茧般的分析,他已经断定是贵霜王庭主使了这次刺杀。但井飒总以为是左右谷蠡王,甚或是提师庐单于主导的,怎麽也没有往沐阳公主头上想。在他印象中,这位远嫁和蕃的公主依然是当初的那副端庄娴静的样子,怎麽如今竟变得这般心狠手辣了?可见,权势改变人性,此言不虚。
狐鹿姑却会错了意,见井飒一直沉吟不语,还以为他是在怨怪自己为什麽不处置谢沐阳。遂舔了舔唇,小声说道:“我与大阏氏是收继婚,本无甚夫妻情义,但她这麽多年于王庭中颇有声望,部民骑士,甚至是各部首领,左右谷蠡王,皆对她言听计从。我初登汗位,一切还都仰赖她的支撑,所以……”
“够了!”井飒一声厉喝,打断了狐鹿姑的叙述,“此乃单于内闱之事,与我这个外俘又有何干?今日我只想求单于一句明示,单于费尽心机,亲赴狼居胥将我押回,意欲何为?”
狐鹿姑没想到他会这麽说,顿时睁大了眼睛,本能说道:“井飒你说什麽?我……将你接回到王庭,自然是想保护你。现在我是单于,在这贵霜域内,你尽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不用顾忌郑皇的脸色,不用卷入朝堂中的勾心斗角。甘冽的美酒,无边的草原,蹄疾如风的骏马,都尽你享用。这样不好吗?”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井飒正用一种寒气逼人的目光瞠视着他:“单于把井飒当成什麽人了?你王帐中的玩物麽?还是你的婢妾奴仆?你别忘了,我井飒也是一个男人,士可杀不可辱!”
“你怎麽会这样想呢?我怎麽会把你……”“呛啷”一声,一道雪亮的刀刃指向了狐鹿姑的鼻尖,他的鼻翼已感受到了刀锋的森森凉意,“你要杀我吗?”
井飒没有出声,他伸直的手臂有些僵直,却固执地指向狐鹿姑高挺的鼻翼……
“也罢!”狐鹿姑轻叹一声,“井飒,我就是有千种理由为自己辩护也无用。当初是你奋不顾身助我逃出长安回到王庭,我才能当上太子,直至继位为单于。可是,我却害了你,一张精铁冶炼配方弄得你如今沦落至此,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恨我,甚至杀我都是应当应分的。如果,我的死能换回你内心的平和,我愿意赴死。”
说完,他便闭上眼,似在静静等待井飒的处决。
井飒握匕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他的目光从狐鹿姑修长的剑眉,深陷的眼窝,落到了他鲜嫩的,散发着勃勃生机的双唇上,想起嘉峪关外,阿斯玛椁内那梦一般迷醉的夜晚,一时间竟然目眩神迷。眼前这个人,是他这二十三年的人生岁月中唯一动过真心之人,他这辈子目前为止还只有过这麽一次爱的体验。尽管爱恨交加,尽管身心俱碎,但让他手刃至爱之人,他还办不到!
狐鹿姑已经闭眼等了好半天,却迟迟未有任何痛感。等不及睁眼之时,却见井飒愤而弯腰似在榻上割着什麽,忍不住问道:“井飒你在做什麽?不是要杀我吗?怎麽还不动手?”
只听得“唰唰”几声,似是利刃割裂织物之声,井飒随即举起半张垫榻的毛毡举起道:“你既在中原呆过几年,当知‘割席断义’之典故吧?”
“你……你是什麽意思?”看着那残破的半张毛毡毯,狐鹿姑心底泛上一阵凉意。
“我母与弟虽非你所杀,然却是因你之构陷而死。你我之间,隔着血亲之仇,重于泰山,此生再无可能交肩。今日,我便割此毛毡,以明我志,我井飒与你狐鹿姑单于再无瓜葛,虽近在咫尺,亦行同陌路。若违此誓,便教我此生不得好死;来世不得托生,生生世世永堕轮回!”
狐鹿姑双目瞪得老大,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只会喃喃道:“你……确定真的要如此麽?”
井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扭过脸去,再不看他。狐鹿姑只觉心如刀绞,委屈,愤懑,心痛一齐拥上心头,然而望着那如雕塑般伫立不动的背影,终明白再说什麽都是枉然。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弯腰拾起地上的那半段破毡,缓缓走了出去。步履沉重缓慢,完全不符合他的年纪……
他刚刚走出去,井飒便哭了。刚开始是隐隐的啜泣,继而哭出了声,越来越大声,以至于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以嘴角咬住另半段破毡的一角来掩饰。他怕哭得太大声,引来奉酒的侍女和门口的射雕护卫来观看,那可就太丢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暖帐中隐隐传来井飒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声。不知道他是在对谁说对不起?是对狐鹿姑?还是对逝去的母亲与弟弟柳述方?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其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和井飒这边比起来,狐鹿姑也是不遑多让。手里拈着那残破的半张毛毡毯,行走在王庭林立的帐篷中间,如何不会引来无数好奇窥视的目光呢?可他浑然不在意这一切,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的躯壳,游离在天地混沌之间。
他一直以为,他能以自己的方式保护井飒,让他摆脱大郑那个污泥潭,获得真正的快乐与自由。难道真的是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