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萩原明知道最重要紧急的事项是出去安抚在一个人默默吸烟的小阵平、其次是赶紧再次意识转移去确定小遥的情况,却还在病房里一个人坐着和系统对话的原因。
“系统亲,就像你不喜欢研二酱复述你的语录、不喜欢小阵平倒推你的运行程序,没有任何生命体会喜欢被他人以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手段对待,”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紫色眼睛正对着病房窗子上的玻璃,面对面地看到了自己,“研二酱……也不喜欢剖析自己。”
他对着系统、对着自己的心继续往下,像在有机质的皮肤上平移无机质的手术刀,精准而冷酷,“不过,研二酱很清楚与其他生命沟通的基本原理:用对方对待他人的方式反推,了解他们期望得到什么样的对待,再像那样对待他们。”
“比如说系统亲你。最开始的时候,即使是研二酱也不清楚,你更想被看作一个功能性的物体、还是更想被看作一个人类。但在后来的相处中,你身上无疑表现出了那种可以被称为‘个性’的部分,而且你对研二酱伸出了援手——这就够了。这样就足够我们成为朋友。”
[宿主……]
萩原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人工智能将要输出的内容。
“别急着感动,”他自己大概都没发觉:偶尔表情冷酷地输出这种话的时候,他看起来会和松田很像,“研二酱不是为了给你带来愉快的感觉才告诉你这些。”
紫色的眼睛里映着傍晚的云霞。那是自然慷慨且宏大的光,与人类出于私心通过电子管投射的小小光源完全两样。人是自然的造物,而系统……是人的造物。
“但在有一点上,系统亲的表现出现了矛盾:就是你说那些自顾自的冷笑话时,你的表现很矛盾。”
[本系统……]电子音可疑地停顿了一下,[本系统说过了,是本系统最初训练语料库的原因。]
萩原笑着竖起食指摇了摇。
“反对哦,”他的表情仍然很愉快,“系统亲也知道且鼓励了这件事吧?虽然小弘树已经在异国他乡了,但研二酱仍然和他有联系。”
[那当然,小红薯本来就应该承担异国他乡的联系,]电子音无奈道,[所以?]
“所以研二酱了解到了一些关于人工智能训练的事,”优秀的工科生回答,“人工智能是会根据反馈调整自己的回答的——也就是说,按常理来讲,如果研二酱以这样的频率对你的冷笑话给出无奈或是难以理解的反应,你本来应该规避这一部分。”
半长发青年再次抬起头。他的眼前仍然是那面干干净净的玻璃,映出除他之外空无一人的病房。但他仍然认真地观察着这个景象,就像是要从房间里看出什么别的人似的。
“抱歉,系统亲。如果你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喜欢讲这样的笑话,那么研二酱会进行这样的侧写:你认为说出无厘头的内容可以消弭你心头的不安感,让旁人对你的注意转移成对笑话的注意,这样来安慰自己——那是自我认知较低的‘人类’会做的事。”
萩原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哪怕只是想象出了一个这样的个体,但他说着自己就先开始摇头,“那样的话真糟糕啊……好在系统亲不是。”
“系统亲,在研二酱给了很多‘尽量不要讲那种笑话’的反馈之后,你还是坚持输出这样的内容。研二酱只能认为——有其他在这个问题上优先级更高的个体给了你正反馈,要你继续讲这样的话。”
[——宿主!]系统似懂非懂,但它明白宿主对自己的信任值可能已经在亮红灯了,赶紧叫停,[本系统……]
“没关系的,小初。”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萩原第一次在这番对话中,用名字称呼了它。于是他用这句咒语施加了一个名为友情的魔法。
“就算是真的有这样的个体、这样的反馈者也没关系,”他说,“研二酱不是那种对所有朋友都有独占欲的类型。”
萩原撑住窗框,又看了一眼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
房间里没有除他之外的人。但他知道系统亲在这里。
……那么,是不是,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个体在这里?在影响着这里?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产生了对玻璃挥挥手的冲动。观众们,你们在看吗?研二酱是不是该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拉下窗帘。厚密的织物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夕阳的光线。
[——真是好厚密啊,]系统亲仍然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谐音梗,如同死刑改死缓般松了一口气,[宿主,您……不继续问了吗?]
“研二酱对朋友从来都说到做到喔。既然已经说了没有那种独占欲,就是真的不会介意,”萩原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笑得眉眼弯弯,叫系统都忍不住遗憾这个画面竟然无人看见,“研二酱愿意让渡这部分听力给系统亲的奇怪笑话。只是……就当做是朋友的请求?”
他撑着脸,维持住那个甜蜜的微笑,“既然有自己的优先级,想必系统亲也能理解?朋友也确实分等级,在研二酱心中呢,有的朋友就是非常、非常重要。”
“所以在这一点上,研二酱会非常严厉。再重复一次,请不要装作只是意外,用那种轻浮的方式向小阵平透露他……他原本会经历的事。不然,研二酱会非常、非常的生气。虽然我确实无法对人工智能做什么——”
萩原直接说出了声来,“但小初,如果做出那样的事,是会失去朋友的。”
[……对不起,宿主,本系统这次真的完全理解了。绝对不会那样做。]-
如果对朋友撒了谎,无视朋友之间的承诺,是会失去朋友的。
那种事,像萩原研二这么通透的人,从一开始就能知道。
但是他今天……
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他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正靠在走廊尽头、对着打开的窗子出神的幼驯染。没有什么亮起的光线,没在看手机也没有烟。
没有那种人造的光。太好了。只有研二酱自己需要面对摸不清构造的人造物,真是太好了。
萩原没有叫他的名字。他只是走过去,就像一块亚克力彩窗插上另一块的空隙,一枚拼图嵌进另一枚拼图。他意识到幼驯染给他在窗前留了位置。
“萩,”松田平平静静地说,“你对我撒谎了。”
明明说过身边发生的任何事都能讲……但他今天没有遵守约定,他撒了谎。被小阵平点出来的时候,感觉身体都沉重了一些——这就是传说中的食言而肥吗?啊,真是被系统亲带坏了。
朋友之间就是这样互相影响。这是一个科学的世界,影响仍然遵循着万有引力定律:离得越近、分量越重,影响就越大。
“……小阵平,”萩原说,“别这样吹冷风。会感冒。”
而卷发青年根本就没有理会这句话。是,小阵平他总是这样:他永远能分辨出陷阱和伪饰,然后绕开、然后撕掉,痛快得像是剥去包装纸。
不过,对于有伪装的人来说,那种被看透、被撕破的感觉,就像是脱去一层皮吧……?
这是他今天对系统亲做过的事。会撒谎的个体早晚要面对这样的事。
——小阵平,也会这样对他吗?
“萩,”在他几乎有些颤抖的视线中,松田又重复了一次,“你对我撒谎了。”
萩原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原来被审讯、被剖开是这种感觉。类似失血的感觉。血液涌向心脏和大脑,让人感觉缺血。本能地想要喝水。但喝再多的水也是代替不了血的。
[对,需要进行电解质补液,不该喝水,要打点滴——]系统破坏氛围后瞬间感受到了宿主升腾而起的怒气,讷讷退去,[没事了,本系统点滴打脑子里去了,脑子进水,智商有点滴。你们继续,你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