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很沉重。
时茧艰难地睁开双眼,入目是一条透明的输液管,冰冷的液体顺着管子打进他的血管里,知觉随之慢慢苏醒,继而就是蔓延全身的疼痛。
他戴着吸氧器,但呼吸仍旧很困难,连稍微动一动手指都觉得重如千斤。
记忆还未完全回笼,时茧只勉强记得他在任务中死里逃生,有人用命救了他的命。
时茧转动着眼珠,嘴唇蠕动着,守了几天几夜未曾合眼的温隅安在困顿中惊醒,察觉到这份细微的动作后,蛇类的瞳孔中迸发出一阵惊喜。
“你醒了!”
时茧忽然停下四处寻找的动作,定定地看着这个熟悉的人,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就会心痛,然而事实是,他九死一生的心脏在他的胸膛里很平静地跳动,除去供血比平时更费力一些之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时茧没有说话,温隅安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医生说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以肉身承接那么严重的爆炸,对身体各方面造成的伤害都不能掉以轻心,ICU里都需要观察一周,确认没有伤及性命的大碍后才能转到特护病房。
因此,温隅安只当时茧还没缓过劲来,还不能开口说话。
他在最初的激动过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种尴尬,经历过时茧的生死,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自己以前做下的事有多混账,最好的选择本应该不出现在时茧面前,可温隅安……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他害怕。
他真的害怕时茧会出什么意外,就好像这件事曾真的发生过那样。
第59章第59章哥,我们是不能结婚的。……
冷静下来后,温隅安与时茧四目相对,总觉得幼弟哪里有些不一样,让他感到些许陌生。
他的心跳也有些慌,强压下去后,故作镇定道:“你昏迷了一周,期间只能输入营养液,现在醒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
时茧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轻声说:“哥哥,你不用对我这么好。你知道的,我现在分化成Alpha,不可能再和你结婚了。”
分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巨石般砸在温隅安心脏上,一整颗心突然就沉了下去,坠到一个漆黑的、缺氧的地方,让他在那一瞬间就呼吸不上来,错愕又心痛地看向时茧——
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他为什么被自己欺辱过这么多次,重伤后醒来第一句话,却还是喊自己叫哥哥,说他好……
温隅安苦涩地笑道:“不……我对你……根本一点儿也不好。”
他这样说,时茧的脑子里隐隐约约对此有些印象,却模糊不清。唯独记得清楚的,只有温隅安从小到大都告诉他,要他长大后嫁给哥哥,做哥哥唯一的Omega。
时茧还小的时候对爱情和婚姻没有概念,他的母亲过世很早,和时藏锋只不过是权贵阶层里最常见的那类联姻,没有人教他面对这种承诺时应该做何反应,于是为了温隅安手里的糖果,小小的时茧天真地说好呀,等我长大就嫁给哥哥。
等时茧长大后,他明白了这件事,也清楚地感知到对温隅安只是最简单纯粹的兄弟之情,并无任何出格的感情,只将这个约定当做孩提时代天真童趣的笑话。
但作为一个被预测要分化为S级的Omega,时茧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他注定会嫁给门当户对、同等价格的顶级Alpha,这样他们之间的结合才不算“浪费”。而他对于这种观念也并不十分抵触反对,因为在时茧对未来的规划中,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时家这个成为城堡也同时成为囚笼的地方。
他知晓外面都在传温隅安就是时藏锋为他精挑细选的“童养夫”,对此也反感,与其和外面其他不知底细的Alpha结合。还不如和从小就知根知底的养兄在一起,乐观点想也能用肥水不流外人田来安慰自己。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时茧二次分化顺利分化为一个Omega的基础之上。只要是Omega,他可以不用是S级、A级,甚至可以更低,哪怕是E级也没关系,联邦法律规定,公民结合只受性别限制,而不受基因等级限制。
但造化弄人,时茧偏偏就分化成了Alpha。
那么他无论是E级或者S级,那就都不重要了,只要分化成Alpha,他和同为Alpha的温隅安之间,就再绝无任何可能。
时茧现在还没想起来自己觉醒了Bug级别的AS,也忘记了已经分化为S++Omega,他以为自己躺在刚做完分化失败抢救手术的病床上,以为温隅安眼中的担忧、焦虑,和没由来的愧疚、悔恨,都来源于自己分化成Alpha。
所以,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让温隅安完完全全地一败涂地。
他甚至不敢多看时茧一眼,逃跑似的,狼狈地离开了病房。
迎面正撞上时序,后者冷淡地扫了一眼,对他明显异常的情绪未置一词,只问:“小茧醒了?”
温隅安显然是崩溃的,闻言低低地应了一声,却不想再说更多。
放在以前,他在时序,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可能是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自知作为时家养子出身不够名正言顺,所以总以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用权贵中稀少的和善、友好作为自己向上攀爬的工具,带着虚假的面具与所有人交往,恐怕也就只有在时茧面前才暴露过自己最真实的阴暗面。
虚伪,阴狠,绝非善类。
但现在,当温隅安选择从时茧那双宁静的眼睛里落荒而逃的时候,他就忽然间无比厌倦这种伪装。
在向时序问好的那一刻,他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你可以将你虚伪的善意递给任何一个人,连路边的一条流浪狗都可以得到你作秀似的爱心,唯独对于时茧,你却用尽了自己的恶劣,那么多次的以伤害他的方式从而取得对自己……爱而不得的疏解。
温隅安甚至不想用到“爱”这个字,他深深地感觉到,他这个人同他这个人的爱一样,都叫人无比恶心。
这样恶心的他,怎么还敢若无其事地站在时茧的病床前,对着他惺惺作态。
时序感觉到了温隅安周身浓密的自厌情绪,时茧出了这么大的事后,他重新调查过时茧这些日子在第一军校的档案记录,在为幼弟被余宸等人欺辱而感觉到深深愤怒的同时,也隐约察觉出温隅安和时茧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直觉这其中也必然发生过自己不愿见到的事。
但事已至此,说这些已经全完了,时序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教训温隅安,毕竟连他自己都成为了漠视的帮凶之一,可如果就这样放过温隅安,他又实在替时茧不值,也咽不下这口气。
时序皱皱眉,他年近而立,远比初出茅庐的温隅安和尚未成年的时茧上位者气场更加强烈,只这么一眼看过来,温隅安就感受到某种熟悉的压力。
“我不清楚你究竟对小茧说过什么,又做过什么,但你自己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愿意忍耐不代表我或者父亲知道了会当做无事发生轻轻揭过。”
温隅安喉间苦涩:“是……我对不起小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要减少出现在小茧面前的概率,以免影响他的恢复。极端组织和爆炸事件还没有调查清楚,把你的精力都用在这上面——包括那些正在抢救的重伤员俘虏,你都需要保证他们每个人都能顺利活下来作为人证。”
温隅安低声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