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里,天色黑得很早,像是要下雨。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夜。
那天夜里,天色黑得很早,屋子里传出争执声。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夜。
那天夜里,天色黑得很早,她推开了大屋的房门。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夜。
那天夜里,有女人哀哀的哭声,男人大声痛骂:“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那可是十万块,十万块啊!”
他大声咆哮,吐沫星子喷出来,带着酒臭味。
“有了这个钱,咱们就能去大医院看!……老李头早说过了,大地方有大地方的治法,人家那儿可能选种,咱们挑个儿子……”
“人家家里有钱……儿子傻了点又怎么了……死丫头给出去也是享福……”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夜。
她温柔的,软弱的,麻木的母亲。
或许是出于母性,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因为长久的磨难终于攒够了怒气,那永远细弱的,唯唯诺诺地赔着笑的声音猛地提高,又尖又细。
她说……她说什么?
她说……她说……
“享福?!享什么福!那个就是个死傻子!他又高又壮,逮着人就打,丫头过去就是受作践,你是想她死,你是想她死啊!”
“你就是想要个儿子,宁六波,这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想要个儿子……你是个阉人了,你是个活太监!你一个太监,你还不死心!”
阿宁忽然觉得想笑。
心中忽然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快乐,像是快乐,叫她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她飘飘荡荡,觉得恍惚,恍惚的同时却又十分幸福,像是灵魂离开了躯壳,去往了传说中好人会去的圆满之地。
在那一刻,阿宁真切地感知到了什么,那是种她本该拥有的,那是种她曾经在某些瞬间品味到过的,那是爱。
或许稀薄,或许廉价,或许姗姗来迟……但它仍旧温暖。
阿宁太贪婪了。
她迷失了,她沉浸在了某种巨大的幸福感中,像是从未得到过雨露但苟延残喘地长在沙地中的苗,一旦得到一点浇灌,就放开根系拼命吮吸,不肯漏掉一点,甚至想要更多。
这就是最大的错误。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夜。
房间里的声音猛地拔高,然后沉寂。
阿宁在门外等待着,大概过了两三秒,她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她推开了门。
她看到父亲瘫坐在地上,一只碎掉的酒瓶滚落在一边。
她看到有暗红色的液体慢慢地涌出来,在地上铺开,像张地毯。
父亲看着她,第一次那样慌乱,连语调都不像平常一样粗声粗气,他胡乱地说着什么,像是在解释。
但阿宁没有听见。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想时,只记得自己跪在血泊里,母亲的瞳孔涣散,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那声音太小了。
太小了,听不清楚。
于是阿宁只能趴下来,她蜷缩在那一滩的血液里,乍一触碰觉得温热,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她听到母亲喃喃地说。
“丫头……丫头……跑吧……跑吧……”
像你的姐姐一样,像你的妹妹一样。
跑吧,跑吧!
“你不能……不能活得像我……”
你不能活得像我……
——你不要活得像我。
你不要活得像我啊!!!
第189章杀几个人都一样。
阿宁的记忆变得很模糊。
只记得那双涣散的眼睛。
它慢慢睁大,失去光泽,世界在那个瞬间变得十分寂静,阿宁看着从额头上淌下来的血流到双眉之间,沿着轮廓落到内眼角,像一行血泪。
她的目光随着血液移动,从母亲的脸,到那只沾了血的酒瓶,她缓慢地恢复了感知,听到那个男人不断地辩解,翻来覆去,颠三倒四。
原来他也会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