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呢?”谢清辞问。魏明从马厩角落拖出个木箱,里面的账册码得整整齐齐,每一页都记着草料消耗丶马匹康健,墨迹比去年工整了不少。“每月都盘点三次,不敢再出岔子。”他说这话时,指尖在“粮草入库”那页顿了顿,“只是……最近送来的草料,有些潮。”
萧砚之随手抓起一把堆在墙角的干草,拈了拈就皱眉:“这草能喂马?一嚼全是土渣子。”
魏明低头道:“负责送草料的是镇西侯府的商号,我说过几次要换,他们总说北境只有这一家能供上量。”
当夜他们去草料场查看,月光下见几个夥计正往草堆里撒沙土,袋子上印着的“镇西侯记”格外扎眼。萧砚之擒住领头的,对方哆哆嗦嗦招了:“是……是侯爷让掺的,说这样能多算三成斤两。”
“镇西侯?”谢清辞想起那人——当年随魏将军守雁门关的副将,如今靠着军功封了侯,听说最近正想把女儿送进太子府。
第二日镇西侯派人送来帖子,邀他们去府中赴宴。宴席上满桌珍馐,镇西侯笑得满脸堆肉:“北境苦寒,委屈二位大人了。”谢清辞没动筷子,直接把掺了沙土的干草推过去:“侯爷觉得,这草委屈了马吗?”
镇西侯的脸瞬间僵了。没等他辩解,萧砚之已将账册拍在桌上:“三个月来,你商号送的草料掺了十七次沙土,克扣的粮草够喂饱半个营的战马。”
“不过是些草料……”镇西侯还想狡辩,却被谢清辞打断:“当年雁门关断粮,魏将军带着将士啃树皮时,侯爷是不是也觉得‘不过是些粮草’?”
这话戳中了痛处,镇西侯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恰在此时,魏将军掀帘而入,手里攥着份弹劾自己的折子:“镇西侯贪墨军资,老夫已奏请陛下彻查。至于我……监管不力,自请贬职。”
谢清辞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为何魏明能改过自新——有些风骨,是会传代的。
半月後圣旨下来,镇西侯被削去爵位,贬为庶民;魏将军虽贬了职,却仍留北境督查粮草。离开马场那日,魏明牵着匹神骏的黑马过来:“这是去年那批马里最壮的,性子烈,认主。”他把缰绳塞给谢清辞,“大人若不嫌弃,带它走。”
黑马冲着谢清辞喷了个响鼻,萧砚之上前拍了拍马背,它竟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马车驶离北境时,谢清辞翻开账本,新的一页写着:北境马场,奸商已惩,马肥草壮。旁边萧砚之画了匹歪歪扭扭的马,马尾上还飘着个小旗子,像极了他们刚收下的那匹黑马。
南疆的日头毒得很,棉田在烈日下泛着白光,棉农们头戴草帽,弯腰摘着棉桃,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进土里便没了踪影。
里正领着他们在田埂上走,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布袋,里面装着些干瘪的棉桃。“大人您看,”他捏开一个,里面的棉絮稀稀拉拉,还裹着几只肥虫,“这虫害闹了快一个月,官府发的药粉撒下去,虫子反倒更欢实了。”
谢清辞接过布袋,指尖拈了拈那药粉,细滑得像面粉,闻着竟没有半点药味。“这药是从何处领的?”
“是布政使司统一发的,说是西域来的新药,金贵着呢。”里正叹了口气,“可咱庄稼人懂啥?只知道往年用的草药水,虽说呛人,却能真真切切杀死虫子。”
萧砚之顺着田埂走到地头,那里堆着几袋未开封的药粉,袋子上印着“布政使司监制”的字样,角落里还藏着个极小的“李记药铺”印章。“这李记药铺,是布政使的小舅子开的吧?”他回头问里正。
里正愣了愣,点头道:“正是。听说这药粉就是他家独供的,旁人想进都进不来。”
当晚,萧砚之带着两个随从去了李记药铺。铺子关得早,後院却亮着灯,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他翻墙进去,正撞见掌柜的和几个夥计往空药袋里灌面粉,旁边堆着的真药草,却被锁在铁箱里。
“这批货掺三成面粉,布政使大人说了,反正南疆人不懂药理,糊弄过去就是了。”掌柜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省下的真药,咱们偷偷卖到北边,能赚两倍利!”
萧砚之踹开门时,掌柜的吓得瘫在地上。铁箱打开,里面的草药还带着清苦的香气——正是往年棉农们用惯的驱虫药。
第二日,布政使带着礼盒亲自来见谢清辞,脸上堆着笑:“南疆偏远,招待不周,还望大人海涵。”谢清辞没看礼盒,只将那袋掺了面粉的药粉推过去:“大人觉得,用这东西驱虫,边关将士的冬衣,还能指望这些棉田吗?”
布政使的笑僵在脸上,刚要辩解,门外却涌来一群棉农,手里举着烂棉桃,跪在地上哭求:“大人救救我们的棉田啊!”
萧砚之已让人从邻县调来了真药,此刻正指挥着分发。谢清辞看着棉农们捧着药粉往田里跑,忽然想起魏将军说的“军粮是命根子”——对南疆百姓而言,这棉桃便是过冬的依仗,是边关将士的暖衣,半点马虎不得。
半月後,圣旨传到南疆:布政使贪墨药款,革职查办;李记药铺查封,涉案人员一并问罪。新调的药粉及时送到,棉田里的虫子渐渐少了,沉甸甸的棉桃重新挂满枝头。
离开那日,棉农们送来新弹的棉絮,白得像天上的云。一个老汉颤巍巍地捧着棉絮,眼里含着泪:“今年冬天,孩子们终于能穿上厚实的棉衣了。”
马车驶离南疆时,谢清辞翻开账本,新的一页写着:南疆棉田,假药已换,棉絮盈仓。
马车一路向东,海风渐渐浓了起来,带着咸腥气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东海的渔村依着礁石而建,渔船的桅杆在暮色里支起一片灰蓝的剪影,刚靠岸的渔民正扛着渔网往家走,网眼里还挂着银光闪闪的小鱼,摔在地上噼啪乱蹦。
“今年的渔汛来得晚,可海货却比往年少了三成。”老渔民王伯领着他们走在沙滩上,手里的鱼叉在礁石上磕出火星,“不是海里没鱼,是近海的网太密了——那些大商号的拖网,连一指长的小鱼都不放过,再这麽下去,来年怕是要空网而归了。”
谢清辞弯腰捡起片残破的渔网,网线细得像发丝,网眼密得能兜住沙粒。“这网不合规矩。”他记得朝廷早有禁令,近海捕鱼须用五寸以上网眼,以防竭泽而渔。
萧砚之指着远处停泊的几艘大渔船,船帆上印着“恒通号”的标记:“那是户部侍郎家的商号,上个月刚在这开了分号。”
当晚他们借住在王伯家,窗下就是涛声。谢清辞翻着渔户的纳税册,发现“恒通号”报的捕鱼量是普通渔船的十倍,缴的税却只多了两成。“他们用密网捕鱼,却按普通渔网的标准报税。”他指尖在“偷税”二字上顿了顿,“更要紧的是,这麽下去,渔村的生计就断了。”
萧砚之望着窗外的月光,海面上泛着碎银似的光:“我去船上看看。”
三更时分,萧砚之回来了,靴底沾着海泥,手里攥着张渔网——正是那种密得透光的细网,网角还缠着条没长成的小鲅鱼。“恒通号的船夜里偷偷下网,渔民们去理论,被他们的护院打了。”他指了指远处的礁石,“王伯的儿子就被推海里了,呛了半肚子水。”
第二日,恒通号的掌柜带着护院找上门,见了谢清辞倒也不客气:“大人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海里的鱼虾?我商号的网,想织多密就织多密。”
谢清辞没说话,只把那片残破的密网和朝廷禁令拍在桌上。恰在此时,一群渔民涌了过来,手里举着被密网缠住的小鱼虾,跪在地上喊:“大人救救这片海吧!再这麽捕,我们子孙後代都要饿肚子了!”
掌柜的脸色变了,刚要叫护院,却被萧砚之按住了肩膀。“朝廷的规矩,你敢不遵?”萧砚之的声音比海风还冷,“去年近海鱼群减産,户部拨的赈灾款,是不是也被你们商号贪了?”
这话戳中了要害,掌柜的腿一软就跪了。原来他们不光用密网捕鱼,还冒领了赈灾款,谎称给渔民补了损失。
半月後,圣旨随着海船送到:恒通号被查封,户部侍郎因监管不力被降职,近海捕鱼重新核查网具,违规者重罚。渔民们换回了合规的渔网,王伯的儿子驾着新修的渔船出海,傍晚归来时,渔网沉甸甸的,蹦跳的大鱼差点掀翻了船舱。
离开渔村那日,王伯塞给谢清辞一坛醉蟹,坛口封着红布,透着酒香。“这是用新捕的梭子蟹泡的,大人带在路上尝尝。”他望着湛蓝的海面,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你看这海,只要好好待它,它总会给人留口饭吃。”
马车驶离海岸时,谢清辞翻开账本,新的一页写着:东海渔村,密网已换,渔获渐丰。旁边萧砚之画了条歪歪扭扭的鱼,鱼尾翘得老高,像在海里欢快地游。
“下一站去哪?”萧砚之问。
谢清辞望着天边的流云,风里带着熟悉的气息——那是京城的方向。“该回去交差了。”他笑了笑,“听说京郊的皇家粮仓该盘点了,去看看那里的账,是不是也和天下的账本一样,得仔细算。”
黑马踏着浪花溅起的水珠小跑,蹄声里混着涛声。账册被风吹得哗哗响,一页页都是人间事:西北的雪洗去过错,西南的雾藏过贪心,江南的稻穗压弯过苛政,北境的沙砾磨过硬骨,南疆的棉絮暖过人心,东海的浪涛涤过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