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梆子声第三次变调时,萧砚之正将最後一块腊肉塞进陶罐。那声音不再是往日里带着草木香的笃笃轻响,而是淬了冰似的,一下下砸在结霜的青石板上,惊得檐角的冰棱都簌簌往下掉。谢清辞捏着布袋的绳结,指腹被粗糙的青麻线磨得发红——方才更夫敲着梆子从巷口跑过,帽檐上的雪沫子溅到她手背上,他只来得及塞给她半块冻硬的山楂糕,哑着嗓子说:“北地的兵,过了河了。”
樟木箱的铜锁被她摩挲得发亮,里面的布袋被裹在旧棉被里,野枣核裂着的缝里还嵌着点去年的桂花。谢清辞往箱底又垫了层孩子们的旧棉袄,指尖触到个圆滚滚的东西,是除夕夜塞进去的柏树枝,针似的叶尖戳着掌心,倒像是在提醒她什麽。萧砚之从梁上取下蒙尘的长弓,牛角弓梢还留着他年轻时刻的小记号,像片蜷缩的枣叶。“我去村口看看,”他把弓弦试了试,嗡的一声震得窗纸发颤,“你带孩子们去地窖,把这个带上。”
他递过来的是个油布包,打开来,是半袋炒得焦香的花生,还有片压平的茉莉花瓣——是夏天小姑娘们给布袋戴的花环上掉的。谢清辞忽然想起糖画老汉的小徒弟,那孩子前日还举着糖做的小箭来,说要给布袋当武器,红扑扑的脸上沾着糖霜,像颗刚摘的山楂果。此刻那糖箭该化了吧?她望着院角的葡萄藤,野枣藤攀着藤架结的最後那颗红果,还在雪地里亮得扎眼,像谁遗落的朱砂痣。
孩子们被他塞进地窖时,小丫头怀里还揣着个纸折的小船,是守岁夜放进布袋的。地窖里黑得发潮,萧砚之早年挖的通风口透着点微光,照见墙角堆着的新谷,金黄的谷粒上还沾着去年的稻壳。谢清辞摸出火折子点亮油灯,忽听头顶传来窸窣声,是他今早刚挂上去的干莲蓬,不知何时掉了下来,空瘪的莲房撞在陶罐上,发出细碎的响,像布袋里的玉米籽在说话。
“谢先生,布袋呢?”老秀才的小孙子攥着片槐树叶,是他前几日刚放进布袋的,叶边的锯齿还刮着手心。谢清辞往油灯里添了点油,火苗猛地蹿高,照见他辫梢的红头绳——那颜色和糖画老汉送的冰糖葫芦一个样,红得能暖透寒冬。“在樟木箱里呢,”他摸了摸孩子冻得发红的鼻尖,“老夥计们比咱们经冻,正睡大觉呢。”
地窖口的木板被轻轻敲了三下,是萧砚之约定的暗号。谢清辞掀开木板,冷冽的风裹着雪灌进来,萧砚之的睫毛上结着白霜,甲胄上的铜片沾着泥,像是从泥里滚过一遭。“村口的石桥被拆了,”他往地窖里塞了捆干柴,“能挡一阵。”他的目光落在谢清辞怀里的油灯上,灯芯结着朵灯花,像颗缩着的枣核。“我把樟木箱挪到了竈膛後面,用砖封了,”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布袋里的芝麻糖,你留了吗?”
谢清辞忽然想起今早收拾布袋时,指尖沾到的那点黏甜,是去年守岁夜他新磨的芝麻馅糖,被野枣核压得变了形,却还透着桂花香。他从袖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偷偷留的半块,糖霜化了些,沾着片银杏叶——是秋日里那孩子说能扇走秋凉的“金扇子”。“给你揣着,”他把糖塞进他甲胄的缝隙里,“比干粮顶饿。”
萧砚之转身时,野枣藤突然勾住了他的裤脚,青褐色的藤条上还挂着片没掉的枯叶,被风吹得贴在他的靴底。谢清辞望着他消失在风雪里的背影,忽然发现那藤条不知何时长到了地窖口,像条看不见的绳,一头拴着院里的藤架,一头系着他的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像布袋里的铜钱掉在青石板上。小丫头吓得往他怀里钻,手里的纸船揉成了团,露出里面裹着的玉米粒——是开春时小姑娘说要和稻种作伴的“春种”。谢清辞摸着孩子的头,听着外面的声响,忽然想起萧砚之说的,布袋是日子的根。那根现在被封在竈膛後,可那些顺着布袋缝隙撒进土里的甜,早该发了芽吧?
地窖的油灯快燃尽时,谢清辞听见头顶有窸窣的响动,不是兵戈声,是熟悉的脚步声,带着点瘸,像更夫那只受过伤的脚。木板被掀开,更夫的脸露出来,胡子上的冰碴化了水,顺着皱纹往下淌。他手里攥着个东西,黑亮亮的,是那颗被他放进布袋的冻梨,不知何时从箱里滚了出来,此刻竟被他捂得化了半颗,甜水顺着指缝往下滴。“萧大哥让我来报信,”他喘着气,往地窖里扔了个布包,“说让孩子们先吃点甜的。”
布包里是糖画老汉的糖布袋,被压扁了,却还能看出是个“袋中袋”的模样,糖霜化了又冻住,在布面上结了层晶亮的壳。谢清辞把糖布袋掰开,里面竟裹着颗野枣,红得发紫,是从藤上摘的最後那颗,不知被谁塞了进来,枣肉上还留着浅浅的牙印,像极了去年那颗野枣核上的痕迹。
小孙子咬了口枣,甜汁溅在嘴角,他忽然指着通风口喊:“师哥你看!”微光里,有缕细藤顺着通风口的缝隙钻进来,紫褐色的茎上沾着泥,梢头卷着片新叶,像只攥紧的小拳头——是野枣藤的芽,不知何时挣破了竈膛後的砖缝,顺着风长到了这里。
谢清辞把那颗野枣核埋进地窖角落的土里,用的是萧砚之新碾的绿豆粉,又浇了点更夫带来的冻梨水。他忽然明白,那些被布袋收着的日子,从来不是死的物件。就像这野枣藤,哪怕被埋在砖下,被冻在雪底,只要根还在,就总能挣出条缝来,往有光的地方爬。
外面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不再是警示的调,是三长两短,是平安的信号。谢清辞望着通风口那缕颤巍巍的藤芽,忽然想,等天亮了,该把布袋取出来,添点新物件了——比如这地窖里发了芽的谷粒,比如孩子嘴角的枣甜,比如这顺着风爬进来的春。
藤架上的叶总会再长,布袋里的甜也总会再添。日子就像这野枣藤,哪怕被兵戈砍断了枝,只要根还在,来年开春,总会缠着时光的藤,往更浓的甜里爬。
野枣藤芽在通风口的微光里颤了两颤,谢清辞忽然听见地窖深处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谷粒从麻袋里滚出来。他举着油灯走过去,才发现是墙角那袋新谷被老鼠咬破了个小口,金黄的颗粒顺着破洞往土里钻,在潮湿的地面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谢先生,它们要发芽吗?”小丫头攥着他的衣角,纸船的残骸还捏在手里。谢清辞弯腰拾起一粒谷,指腹碾过饱满的弧度——这是开春时老秀才带孩子们撒种剩下的,他特意留了些放进布袋,说要让春种和秋实作伴。此刻谷粒沾了地窖的潮气,竟真的隐隐鼓出了芽尖。
他把谷粒埋进野枣核旁边的土里,忽然想起萧砚之往布袋里塞核桃时说的话:“硬壳裹着的甜,才经得住冻。”油灯的光晕里,那截从竈膛後钻进来的野枣藤还在慢慢舒展,紫褐色的茎上沾着的泥,细看竟混着点桂花的金黄——许是从樟木箱里带出来的,去年的桂香竟还藏在泥里。
外面的风雪不知何时小了,铁器碰撞声渐渐远了,只剩下更夫的梆子在巷口起落,三长两短的调子裹着雪粒飘进来,像在哼一首旧歌谣。谢清辞忽然想起更夫塞给他的那半块山楂糕,此刻正压在油布包底下,冻得硬邦邦的,却透着股酸香,和布袋里去年的山楂果一个味道。
“孩子们,来搭个小架子。”他从墙角摸出几根萧砚之劈好的细竹条,是预备开春给葡萄藤搭架用的,此刻倒能给这野枣藤当个依靠。小孙子踩着板凳把竹条绑在通风口的木框上,辫梢的红头绳扫过藤芽,惊得新叶猛地蜷成小筒,逗得孩子们都笑了,地窖里的潮气仿佛都被这笑声烘暖了些。
天光泛白时,萧砚之的脚步声在窖口响起。谢清辞掀开木板,看见他甲胄上的铜片沾着暗红的痕迹,却咧着嘴笑,手里举着个东西——是糖画老汉做的糖蝉,翅膀被冻得透亮,不知怎麽卡在了藤架的枝桠上,倒像是真的蝉停在那里过冬。“村口的兵退了,”他往地窖里跳,靴底带进来的雪沫子落在油灯上,滋啦一声化成了水,“老秀才带着村民在修补石桥,糖画老汉的小徒弟还在摊前画糖人呢,说要给布袋添个新的。”
谢清辞跟着他往院里走,看见竈膛後的砖墙被拆了个豁口,樟木箱的铜锁闪着光。打开箱子时,布袋上的青麻线结还系得牢牢的,里面的冻梨化了小半,甜水浸着柏树叶,倒像是把除夕夜的暖气都泡在了里面。野枣核裂得更大了,露出的嫩芽沾着点桂花泥,想来是顺着箱缝钻进去的藤芽留下的痕迹。
萧砚之把糖蝉放进布袋,忽然指着藤架笑:“你看那野枣藤。”谢清辞擡头,见昨夜勾住萧砚之裤脚的那根藤条,竟顺着竹架爬了半尺,梢头的新叶上还沾着片雪花,像戴了顶小银帽。更远处,葡萄藤的枯枝间,有只麻雀正啄食着去年剩下的谷粒,扑棱棱的翅膀惊得雪沫子从藤叶上簌簌往下掉。
“该给布袋添新物件了。”谢清辞解下布袋往葡萄藤上挂,萧砚之从屋里端来刚蒸好的米糕,上面撒着新摘的梅瓣。他往布袋里塞了一块,米香混着梅香漫开来,惊得野枣藤上的麻雀又飞了回来,歪着头啄食布袋角沾着的芝麻糖渣。
更夫敲着梆子从巷口走过,调子又变回了往日的笃笃轻响,带着点新翻的泥土香。谢清辞望着布袋里滚来滚去的谷粒芽,忽然觉得那些被兵戈惊扰的日子,就像被冻住的野枣,只要熬过了寒冬,总会在某个清晨,爆出带着甜意的芽来。而这布袋,会像从前那样,把这些新抽的芽丶新结的果丶新酿的甜,一五一十地收着,等着藤架爬得更高,日子长得更甜。
“停!好像有什麽声音。”谢清辞突然警惕的站起来。
谢清辞按住短刀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那声音绝非货郎的铃铛,也不是更夫的梆子,是甲胄摩擦的沉响,混着马蹄踏碎冰凌的脆裂声,从村口石桥的方向漫过来,像涨潮的冰水,一点点漫过巷口的青石板。
萧砚之已将长弓拉成满月,箭簇瞄准院墙外的老槐树。他眼角的馀光瞥见葡萄藤上的布袋,青麻线被风吹得绷直,袋里的糖蝉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糖光——那点甜在此时竟显得格外刺目。“带孩子们回地窖。”他声音压得极低,弓弦的嗡鸣里淬着冰,“把樟木箱锁死,别管外面什麽动静,都别出来。”
谢清辞没动。他往通风口又挪了半步,看清了院墙外的景象:十几个披甲的骑兵正踩着积雪往巷里冲,矛尖上的红缨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血痕,为首的那人举着面残破的黑旗,旗角被风撕成了条,像只断了翅膀的乌鸦。“是北地的散兵。”他喉结滚了滚,去年听老秀才说过,这些人打了败仗就沿途劫掠,比正规军更狠,“石桥没挡住?”
萧砚之的箭“嗖”地射出去,正钉在最前那匹战马的前蹄旁。马受惊人立而起,骑兵被掀翻在雪地里,甲胄撞在石板上发出闷响。“石桥被他们拆了半截。”萧砚之迅速抽出第二支箭,“老秀才带着村民往西边退了,让我在这儿拖时辰。”他忽然往谢清辞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那枚从布袋里摸出的铜钱,边缘磨得发亮,“拿着,去年你说它能压惊。”
谢清辞攥紧铜钱,铜面的温度透过掌心往骨缝里钻。他忽然转身往竈房跑,掀开柴堆後的暗格,里面藏着两柄锈迹斑斑的短矛——是萧砚之早年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本想熔了打农具,此刻倒成了趁手的家夥。“孩子们我安顿好了。”他把一支矛扔给萧砚之,自己掂了掂手里的,矛尖的锈蹭在掌心,像去年野枣核的刺,“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萧砚之没反驳。他接住短矛时,瞥见谢清辞怀里露出的半截布袋绳——不知何时,谢清辞竟把布袋从藤架上摘了下来,此刻正贴身揣着,青麻线勒得衣襟微微发皱。“里面的芝麻糖别化了。”他忽然笑了笑,箭又射出去一支,这次钉穿了个骑兵的护心镜,“等打完了,我再给你磨两斤芝麻馅。”
马蹄声已到了巷口。谢清辞掀翻院中的石磨,磨盘在雪地里滚出深深的辙,正好挡住院门。他爬上藤架,踩着葡萄藤的枯枝往墙头爬,怀里的布袋硌着肋骨,里面的冻梨不知何时化透了,甜水顺着布缝往外渗,滴在他手背上,黏糊糊的像血。
“他们翻墙了!”萧砚之的吼声混着短矛刺穿甲胄的闷响传来。谢清辞刚攀上墙头,就见两个骑兵正踩着老槐树的枝桠往院里跳,矛尖直指藤架下的地窖入口。他想也没想就将短矛掷了出去,矛杆带着风声砸在那人後心,对方踉跄着摔进院里,溅起的雪沫子里混着暗红的血。
布袋里的柏树枝不知何时戳破了布面,针似的叶尖扎着谢清辞的胸口。他忽然想起除夕夜往袋里塞柏叶时,萧砚之说“这东西能辟邪”,此刻那点锐痛倒让他脑子更清醒——地窖里的孩子们还攥着发了芽的谷粒,老秀才的小孙子辫梢的红头绳还沾着枣甜,这些都得护着。
萧砚之在院里已杀红了眼。他的甲胄上沾着雪和血,分不清哪是敌人的哪是自己的,短矛的木柄被他攥得发白,却依旧稳稳地挡在窖口前。有个骑兵绕到他身後,弯刀带着风声劈过来,谢清辞从墙头跳下去,正好撞在那骑兵腰上,两人一起滚进雪地里,怀里的布袋被甩了出去,里面的物件撒了一地:野枣核滚进雪堆,铜钱撞在石磨上发出脆响,那片银杏叶被马蹄踩进泥里,却依旧透着金亮的边。
“护住布袋!”谢清辞吼着去捞那布袋,手指刚触到青麻绳,就被骑兵的靴底碾在雪地里。刺骨的疼从指骨传上来,他却死死攥着不放——那里面有去年的桂花,有孩子们的纸船,有糖画老汉的糖布袋,那是日子的根,断不能被马蹄踏碎。
萧砚之的短矛刺穿了那骑兵的咽喉。他转身去拉谢清辞时,看见对方手背上的血正滴在布袋上,染红了那片化了一半的糖蝉。“别管它了!”他想拽着谢清辞往地窖退,却被甩开了手。
谢清辞正将散落的物件往布袋里塞,野枣核沾着雪塞进袋底,铜钱揣进袖袋,连那片踩脏的银杏叶也捡起来,拍掉泥雪。“这是咱的根。”他声音发颤,却笑得很用力,“藤没了根,来年怎麽抽芽?”
巷口忽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次不是警示,是三短两长——老秀才带着村民回来了。谢清辞擡头时,看见老秀才举着根扁担往骑兵堆里冲,身後跟着糖画老汉的小徒弟,那孩子举着个糖做的长矛,红扑扑的脸上沾着糖霜和泥,像颗被踩过却没碎的山楂果。
骑兵见势不妙,开始往村口退。萧砚之的箭追着他们的背影射出去,最後一支钉在那面黑旗上,将残破的旗面钉在老槐树上。风过时,旗角不再像乌鸦,倒像片被撕碎的枯叶,在雪地里簌簌发抖。
谢清辞把最後一粒谷芽塞进布袋,手指被冻得僵木,却依旧仔细地系好青麻绳。萧砚之走过来,用没受伤的手替他拂掉肩上的雪,看见布袋上的血痕正慢慢渗进布纹里,和之前的糖渍丶枣泥混在一处,倒像是给这布袋添了道新的补丁。
“你看。”谢清辞举起布袋,阳光透过破洞照进来,在雪地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根还在。”
萧砚之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块皱巴巴的芝麻糖——是今早谢清辞塞给他的,不知何时被他揣回了怀里。他把糖塞进布袋,糖霜沾着谢清辞手背上的血,甜里带了点咸,却格外扎实。
远处的石桥方向,老秀才正指挥村民修补被拆的桥板,梆子声混着孩子们的吆喝传过来,带着点新翻的泥土香。谢清辞望着怀里的布袋,忽然觉得方才的厮杀像场噩梦,醒了,日子还在袋里揣着,带着血的甜,带着疼的暖,等着来年开春,顺着野枣藤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