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你看!”阿竹的惊呼从石窖深处传来,“这里有片蓝草!”
萧砚之走过去时,看见石缝里竟钻出片新绿。蓝草的叶子上还沾着血痂,却已经抽出了花苞,是那种介于靛蓝和青紫之间的颜色,像谢清辞後颈那道疤在阳光下的模样。“这草能活?”他伸手碰了碰叶片,指尖立刻沾了层蓝粉。
“能活。”阿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先生说过,蓝草的根扎得深,只要还有口气,就能从血里钻出来。”小姑娘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扒开周围的碎石,“去年箭楼的废墟里,也长过这样的草。”
萧砚之突然想起谢清辞後颈的伤。那道被靛蓝泥腌过的疤,此刻应该正在染坊的竹榻上泛着微光,像块被精心养护的蓝草田。他把芝麻往陶瓮里装,动作轻得像在呵护堆易碎的星子。
回染坊的路上,遇见了几个逃难的村民。他们背着破旧的行囊往南走,看见萧砚之背上的芝麻瓮,突然就红了眼。“将军,”个老汉抓住他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北境又开始烧村子了,他们说……说要把所有种蓝草的人都杀光。”
萧砚之的手突然攥紧了长矛。肩胛骨的旧伤又开始抽痛,那条醒着的蛇好像正顺着血脉往心脏爬。“往南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染坊有吃的,有地方住。”他从怀里摸出把油菜籽塞进老汉手里,“到了南境,就把这些种下。”
阿竹跟在後面,看见那些村民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石窖里发了芽的种子。她突然想起谢清辞说过的话:种子比刀枪管用,因为刀枪能劈开皮肉,却劈不开要发芽的心。
染坊的炊烟又升起时,谢清辞正在西厢房染布。新收的蓝草煮出了靛蓝色的水,他把麻布浸进去,动作舒缓得像在水里绣花。萧砚之走进来时,看见他的手腕还在渗血,染红了半缸染液,却让那靛蓝显得更沉,更像片化不开的夜色。
“回来了。”谢清辞没回头,只是往染缸里加了勺石灰,“芝麻够榨三瓮油。”他说话时,萧砚之正从背後抱住他,受伤的肋骨硌在对方背上,两人都闷哼了声,却抱得更紧了。
“北境又来人了。”萧砚之的下巴搁在他後颈的疤上,“但我们有种子。”他看着染缸里沉浮的麻布,突然笑了,“你看,这些布染出来,会带着你的血味。”
谢清辞把染好的布捞出来,水滴在地上,晕开的形状像串脚印。“等晾干了,给孩子们做衣裳。”他转过身,指尖划过萧砚之渗血的绷带,“也给你做条新腰带,把那些种子都好好收着。”
暮色漫进染坊时,竹榻上已经晾满了染布。靛蓝丶赭石丶金黄的布条在风里晃,像片五颜六色的云。萧砚之躺在竹椅上,看谢清辞给孩子们讲辨认毒草的方法,对方後颈的疤在夕阳里泛着青白,却比任何染布都要干净。
阿竹突然跑过来,举着块刚染好的红布。“先生你看!”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骄傲,“我照着将军背上的血痕染的,像不像条红蛇?”
谢清辞接过布时,萧砚之正往嘴里扔芝麻。他看着那块红布在暮色里发亮,突然想起鹰嘴崖石窖里的血,想起密道里滴在衣襟上的血珠,想起此刻正从绷带里往外渗的血——原来那些带血的日子,真的能被染成某种颜色,某种能生根发芽的颜色。
深夜的染坊很静。只有榨油坊的石磨还在转,吱呀声里混着孩子们的鼾声。萧砚之摸黑走进谢清辞的房间,看见对方正坐在竹榻上发呆,手里攥着块没染完的布。
“在想什麽?”他在对方身边躺下,肋骨的伤让他动作迟缓,像头笨拙的熊。
谢清辞把布塞进他手里。那是块用油菜汁染的金黄布,上面用靛蓝线绣着小小的种子图案,针脚歪歪扭扭,却异常认真。“在想,”他的声音很轻,像飘在风里的柳絮,“等这些布晾干了,我们就给孩子们做面旗。”
萧砚之摩挲着布上的种子,突然笑出声。“什麽样的旗?”
“蓝草和油菜缠绕的样子。”谢清辞翻身抱住他,後颈的疤蹭过他的下巴,“下面绣行字:种子往南,我们就往南。”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在两人交缠的手上。萧砚之的掌心缠着菜花布绷带,谢清辞的指尖还沾着蓝粉,他们握着的那块金黄布,在月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像片永远不会枯萎的田野。
远处传来狼嚎时,萧砚之突然想起鹰嘴崖的铁甲兵。那些狼头徽记在火把下的寒光,敌兵喉咙里的呜咽,还有头领断指上缠着的靛蓝布——原来那些卷土重来的人,从来不懂有些东西比刀枪更顽固。
比如蓝草在血里扎根的韧性,比如种子顺着风飘的执着,比如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在染坊的竹榻上,把彼此的伤口,当成了最温暖的土壤。
天快亮时,萧砚之被阵窸窣声弄醒。他睁开眼,看见谢清辞正往他的伤口里塞油菜籽。对方的动作很轻,指尖的蓝粉落在结痂的皮肉上,像在种下片秘密的春天。
“等它们长出来,”谢清辞的声音带着睡意,像梦话,“我们就有吃不完的油菜蜜了。”
萧砚之没说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窗外的蓝草田在晨雾里泛着微光,石磨转动的吱呀声从远处传来,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像支永远不会停歇的歌。他知道只要这歌声还在,只要怀里的种子还在发芽,那些卷土重来的人,就永远赢不了。
因为有些伤痕会变成勋章,有些血痕会开出花来,有些种子,会在最黑暗的地方,长出片照亮前路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