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晨雾刚漫过竹篱,铁甲摩擦的脆响就撞碎了染坊的宁静。
萧砚之正往石磨里倒新晒的芝麻,听见动静时,手里的木瓢“哐当”砸在磨盘上。芝麻混着碎木屑滚出来,在地上铺成片白花花的浪。谢清辞染布的手顿在染缸里,靛蓝色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青砖上晕出深紫的圆点,像极了去年暗河底的血。
“是狼旗。”阿竹的声音从竹楼顶上飘下来,小姑娘抱着根断矛蹲在横梁上,去年箭楼火里燎掉的眉毛下,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铁,“黑压压的一片,正往染坊来!”
萧砚之抓起长矛时,肩胛骨的旧伤突然抽痛,像有条冰蛇钻进骨头缝。谢清辞已经把晾着的染布扯下来,靛蓝丶赭石丶金黄的布条在风里卷成束,他反手将布团塞进萧砚之怀里:“带孩子们从密道走,我去烧染缸。”
“一起走。”萧砚之攥住他染蓝的手腕,指腹碾过对方腕间没褪的齿痕——那是密道里留下的印记,此刻正随着脉搏轻轻颤动,“染缸烧了还能再砌,布没了可以再染。”
谢清辞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蓝草粉。他挣开萧砚之的手,将块红布系在对方长矛上——那是阿竹照着血痕染的红蛇布,此刻在晨雾里飘得像团火。“你忘了?”他低头往染缸里倒烈酒,陶瓮碰撞的脆响里,陈年酒香漫出来,混着蓝草的清苦,“去年箭楼火里,你说过染坊的布比命金贵。”
铁甲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马蹄踏碎竹篱的裂响。谢清辞将最後一瓮烈酒泼在晾布架上,火折子刚划亮,就被萧砚之攥住了手腕。“留着半缸蓝草汁。”萧砚之的声音压得很低,喉结滚动着像含着块烧红的铁,“等我们回来,染面新旗。”
孩子们已经钻进密道,最小的那个还在哭,手里死死攥着块没染完的金黄布。阿竹最後一个跳下来,怀里抱着捆削尖的竹箭,箭杆上还缠着没干透的靛蓝布条。“先生,将军,”小姑娘往萧砚之手里塞了把短刀,刀柄缠着两色布,是她昨夜刚缠的,“密道尽头的蓝草田浇了油,能烧半个时辰。”
谢清辞突然拽过萧砚之,在他唇上咬了口。靛蓝泥的涩味混着酒香漫过来,萧砚之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染缸上,发出咚咚的响,像要把去年暗河底没说出口的话全震出来。“记住烧布的烟是信号,”谢清辞的指尖划过他渗血的绷带,那里的种子已经发了芽,正顶破结痂往外钻,“往鹰嘴崖石窖跑,我带布去找你。”
第一支箭射穿竹窗时,谢清辞正往火里扔火把。染布在烈焰里卷成蝶,蓝的丶黄的丶红的火苗舔着竹架往上窜,浓烟裹着芝麻香腾起来,在晨雾里扯出条灰黑的带,像道不会断的绳。萧砚之转身的瞬间,看见谢清辞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後颈那道疤泛着青紫,像片刚抽芽的蓝草。
密道入口藏在染缸後面,掀开石板时,萧砚之听见外面传来染缸炸裂的脆响。靛蓝色的火焰溅在铁甲上,发出滋滋的响,有个敌兵的惨叫撞在岩壁上,像块被敲碎的靛蓝瓷片——和谢清辞在密道里的惊呼一模一样。
“将军,先生他……”阿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竹箭攥得咯咯响。
萧砚之没回头,只是将红蛇布缠在长矛上。密道里的艾草味混着外面飘来的烟火气,呛得他喉咙发紧。他想起昨夜谢清辞往他伤口里塞油菜籽的样子,指尖的蓝粉落在结痂上,像撒了把星星。“他说过,”萧砚之的声音很稳,稳得像鹰嘴崖的岩石,“蓝草的根扎得深,只要还有口气,就能从血里钻出来。”
密道尽头的微光里,突然传来箭簇破空的锐响。萧砚之猛地将阿竹按在石壁上,箭羽擦着他的肋骨飞过去,钉在对面的石缝里,箭杆上的狼头徽记在微光里闪着冷光。後面的孩子发出惊呼,有个小的吓得哭出声,被阿竹捂住了嘴——小姑娘的手还在抖,掌心的茧子蹭着孩子的脸颊,像去年谢清辞给她包扎伤口时的样子。
“是追进来了。”萧砚之抽出短刀,刀柄的两色布已经被冷汗浸成深紫。他示意孩子们往石窖方向退,自己背靠着湿滑的岩壁,听见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越来越近。有敌兵在哼小调,是北境的蛮族歌谣,调子野得像没驯化的狼,和去年箭楼火里听见的一模一样。
第一个脑袋探进来时,萧砚之的短刀已经抹了过去。血溅在岩壁上,顺着石缝往下淌,混着密道里的艾草味,竟有几分像谢清辞调的染液。敌兵的尸体刚倒下,第二个就举着刀冲进来,萧砚之侧身避开,长矛的红蛇布扫过对方的脸,布上的血痕在微光里亮得像活过来的蛇。
“抓住带红布的!”有人在後面嘶吼,声音震得石屑往下掉。萧砚之突然想起谢清辞後颈的疤,在暗河底泡成深紫的样子,那时候也是这样,有无数把刀在身後追,而他们手里只有半块没烧尽的染布。
长矛刺穿第三个敌兵的喉咙时,萧砚之的肋骨突然发出细响,像被捏紧的芝麻壳。他闷哼一声,额角的冷汗滴在红蛇布上,晕开的形状像朵迟开的桃花——和密道里滴在谢清辞衣襟上的一模一样。阿竹突然从石缝里钻出来,手里的竹箭精准地钉进敌兵的眼眶,小姑娘的脸溅上了血,却笑得像打赢了架的小狼:“将军,这招是您教的!”
密道里的打斗声引来了更多敌兵。萧砚之背靠着岩壁,看着涌进来的铁甲,突然觉得眼前的石缝变得熟悉——像去年暗河底的石窟,他和谢清辞背靠背站着,刀光剑影里,对方後颈的血飘在水里,像条不断线的红绸。
“阿竹,带孩子们走!”萧砚之将长矛横过来,红蛇布在风里猎得作响,“告诉他们往石窖深处钻,那里有新长的蓝草。”
“将军你呢?”阿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手里的竹箭已经用完了,正往石缝里塞石块。
“我数到三。”萧砚之没看她,目光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狼头徽记,“一——”他突然将长矛插进石壁,借力踹向最近的敌兵,铁甲撞在岩壁上的脆响里,听见自己肋骨的呻吟,“二——”
阿竹突然咬住他的手腕,像只护崽的小兽。她的牙尖蹭过萧砚之没褪的齿痕,那里是谢清辞留下的印记,此刻正随着脉搏发烫。“先生说过,”小姑娘的眼泪混着血滴在布上,“要看好将军,不能让你像去年那样,浑身是血地爬回来。”
第三个数还没出口,密道突然剧烈震颤。有敌兵在外面炸石壁,石屑像雨一样落下来,砸在孩子们的头上。萧砚之拽起阿竹往石窖冲,怀里的种子顺着伤口往下掉,在地上滚成串,沾着血发了白芽。他听见身後传来长矛落地的脆响,红蛇布被马蹄踩进泥里,像朵被碾碎的花。
石窖入口的野藤刚被掀开,就撞见个举着火把的敌兵。萧砚之反手将阿竹推进窖里,自己迎上那把刀,肩胛骨的旧伤突然爆开,疼得他眼前发黑。恍惚间看见谢清辞站在染坊的火光里,正往他嘴里塞麻布,布纹里的芝麻粉混着血沫黏在舌尖——原来苦到极致,真的会让人太阳xue突突直跳。
敌兵的刀劈下来时,萧砚之突然往地上滚。火光照亮石窖深处,看见孩子们正往石缝里钻,最小的那个还抱着那捆金黄布,像抱着团不会灭的光。他抓住敌兵的脚踝,猛地往後拽,听见对方撞在岩壁上的闷响,像去年萧砚之栽倒在芝麻茬地里的声音。
更多的火把涌进来,将石窖照得如同白昼。萧砚之背靠着蓝草田,看着敌兵手里的刀在光里闪,突然想起谢清辞咬开草药汁往他伤口里渗的样子,齿间的苦汁混着此刻的血腥味,竟比桃花酒还要烈。他捡起块染血的麻布缠在手上——那是从密道带出来的,上面的流云纹还能辨认,是谢清辞最喜欢的纹样。
“找到萧砚之了!”有人嘶吼着扑过来,刀风里带着北境的羊膻味。萧砚之侧身避开,指尖划过石缝里新长的蓝草,叶片上的血痂沾在指腹,像抹不开的靛蓝泥。他突然想起谢清辞後颈的伤,被靛蓝泥糊住的样子,在暗河底飘着的红绸般的血——原来有些疼痛,真的会刻进骨头里。
打斗声惊动了石窖深处的蝙蝠,黑压压的一片飞出来,撞得火把噼啪作响。萧砚之借着混乱拽过个敌兵当盾牌,刀光从耳边擦过,削掉了几缕头发。他听见孩子们在石缝里的啜泣声,突然想起谢清辞说的话:种子比刀枪管用,因为刀枪能劈开皮肉,却劈不开要发芽的心。
敌兵的长矛刺穿盾牌时,萧砚之的短刀也捅进了对方的喉咙。血喷在他脸上,温热的像谢清辞往他伤口里塞的草药汁。他抽出刀时,看见矛杆上的狼头徽记,突然想起镇北营的旧部,想起王副将说的“北境军丢了鹰嘴崖”——原来有些背叛,比刀枪更伤人。
石窖里的蓝草被踩得七零八落,靛蓝和青紫的花瓣混着血珠滚在地上,像谢清辞没染完的布。萧砚之的肋骨越来越疼,每动一下都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搅,他靠在石壁上喘息,看见个敌兵正往石缝里捅长矛,那里藏着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已经吓得没了声音。
他突然扑过去,用後背挡住长矛。铁尖刺穿皮肉的瞬间,听见自己的闷哼撞在岩壁上,像去年谢清辞咬住他伤口时发出的响动。敌兵还在往前送矛,萧砚之反手抓住矛杆,看见对方盔甲下露出的脖颈——那里有块靛蓝色的刺青,和谢清辞後颈的疤在阳光下的颜色一模一样。
“原来是你们。”萧砚之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指腹碾过对方的刺青,“当年暗河底,追杀我们的也是你们吧。”
敌兵的脸突然扭曲,想抽出长矛,却被萧砚之攥得更紧。石窖外传来马蹄声,有人在喊“将军”,声音熟得像从去年的风里飘来的。萧砚之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涌出来,滴在蓝草上,竟让那些蔫了的叶片微微颤了颤,像要重新挺起来。
“将军快走!”阿竹突然从石缝里钻出来,手里举着块烧红的烙铁——是谢清辞用来烫染布的,此刻在她手里红得像团火,“密道炸塌了,先生他……”
後面的话被淹没在马蹄声里。萧砚之看见王副将举着刀冲进来,铁甲上还沾着染坊的火灰。他突然松开矛杆,任由那支矛留在後背,反手抽出短刀,刀尖在火光里划了道弧,像谢清辞染布时手腕的弧度。
“王副将。”萧砚之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石窖都静了下来,“你说北境军守不住城,可你看——”他指着石缝里的孩子,指着蓝草田里沾血的嫩芽,“这里的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守不住块地?”
王副将的刀劈下来时,萧砚之没躲。他看着对方狰狞的脸,突然想起谢清辞後颈的疤在夕阳里的样子,泛着青白,却比任何染布都干净。短刀刺进王副将心口的瞬间,听见对方的血溅在蓝草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数那些没烧尽的日子。
石窖里的打斗渐渐平息,只剩下伤兵的呻吟和孩子们压抑的哭声。萧砚之靠在岩壁上,後背的长矛让他动弹不得,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看着蓝草田里那些沾血的嫩芽,突然想起谢清辞往他伤口里塞油菜籽的样子,指尖的蓝粉落在结痂上,像撒了把星星。
“将军,你看!”阿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惊喜。她蹲在蓝草田边,手里捧着粒发了芽的种子,芽尖上还沾着血,“它真的从血里钻出来了!”
萧砚之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粒种子。阳光突然从石窖顶的裂缝照进来,刚好落在那抹新绿上,亮得像谢清辞染的金黄布。他想起昨夜谢清辞说的话:“等它们长出来,我们就有吃不完的油菜蜜了。”原来有些承诺,真的会比刀枪更顽固,比生死更长久。
石窖外传来风吹染布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数着那些没烧尽的日子。萧砚之闭上眼睛,感觉後背的伤口在发烫,像有什麽东西正在里面生根发芽。他知道谢清辞会来的,带着新染的布,带着没烧完的种子,像去年箭楼火里,他拼死抢出来的半块流云布那样,从烟里火里钻出来,落在他身边。
因为有些伤痕会变成勋章,有些血痕会开出花来,有些种子,会在最黑暗的地方,长出片照亮前路的金黄。而那些卷土重来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为什麽染坊的布烧了又染,石窖的草枯了又青,为什麽两个伤痕累累的人,能把彼此的伤口,当成最温暖的土壤。
风从石缝里钻进来,带着蓝草的清苦和芝麻的香。萧砚之的意识渐渐模糊,却听见石窖深处传来窸窣声,像种子破土的响动,像染布在风里的轻颤,像有人踩着碎布走来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近了,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