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脚步声在石窖深处的阴影里洇开时,萧砚之的指尖正顺着蓝草叶的脉络滑动。血珠坠在芽尖,被风一吹颤巍巍的,像极了谢清辞染布时总也捏不稳的银线。
“是你?”王副将的残部里有人嘶吼,铁甲摩擦声惊飞了最後一群蝙蝠。萧砚之擡头的瞬间,看见谢清辞从火光里走出来,靛蓝色的衣摆沾着半干的血,手里攥着把染坊的铜剪,剪尖还挂着片狼旗的布料。
谢清辞没说话,只是偏了偏头。萧砚之看见他耳後新添的刀伤,皮肉翻卷着露出白骨,却被靛蓝染液糊得结了层硬痂——那是用染缸底沉淀三年的老料敷的,比金疮药更能敛血。
“抓住他们!”有人举着长矛扑过来。谢清辞突然矮身,铜剪在石地上划出串火星,正挑在对方脚踝的旧伤处。那兵嗷地跪倒,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里,萧砚之认出他护膝上的凹痕——去年箭楼火里,这道印子曾压在谢清辞後颈的疤上。
谢清辞的剪子旋即转向,刃口擦着兵卒的咽喉划过。染坊的靛蓝染液混着血珠溅出来,在他手腕上洇出朵蓝紫色的花,像极了暗河底那些会咬人的水藻。萧砚之突然发力,後背的长矛竟被他硬生生顶断,断口处的木刺扎进皮肉,疼得他眼前发黑,却也借着这股劲扑向最近的敌兵。
短刀刺入对方肋骨的瞬间,萧砚之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响。肩胛骨的旧伤像被冰锥反复凿击,可当他瞥见谢清辞被三个兵卒围在蓝草田里时,突然想起去年暗河底的情景——当时这人也是这样,後背抵着岩壁,手里攥着半块染血的布,却笑得比染坊的红绸还亮。
“砚之!”谢清辞的剪子突然脱手,正钉在个兵卒的眼眶里。他趁机拽过对方的长矛,反手刺向另一个人的咽喉,动作快得像在甩染布的竹竿。可第三个兵卒的刀已经劈过来,萧砚之扑过去时,只来得及用後背硬生生扛住这一击。
铁刃切开皮肉的声响里,萧砚之闻到了自己血的味道。混着石窖里的蓝草香,竟和谢清辞调的染液气味有几分相似。他反手抓住那兵的手腕,指腹碾过对方甲胄的裂缝——这处磨损是去年箭楼火里留下的,当时这副铁甲的主人,曾用同样的姿势按住过谢清辞的後颈。
“放手!”兵卒的嘶吼里带着哭腔。谢清辞已经拧断了另一个人的脖颈,此刻正擡脚踹向这兵的膝弯,靴底沾着的蓝草汁蹭在对方护膝上,晕出片深紫。萧砚之的短刀趁机捅进对方心口,拔刀时带出的血珠落在谢清辞染蓝的手背上,像滴进染缸的朱砂。
“你的伤——”谢清辞突然按住他後背的伤口,指腹触到断裂的矛杆,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萧砚之却抓住他染蓝的手指往自己唇边送,齿尖轻轻啃过那些没褪尽的蓝草渍,尝到清苦里裹着的血腥,像在嚼去年冬天没晒透的蓝草干。
“别分心。”萧砚之偏头避开他的目光,短刀突然脱手,正中斜後方偷袭者的咽喉。那兵手里的火把哐当落地,火星溅在蓝草田里,竟有几株沾了血的嫩芽没被燎着,反而抖落了叶片上的血痂,露出更鲜亮的绿。
谢清辞突然拽着他往石窖深处退。萧砚之踉跄着撞在岩壁上,才发现对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捆浸过油的麻绳——是染坊晾布用的,此刻被他撕成了条,正缠在两人交握的手腕上。靛蓝色的布条很快被血浸透,却缠得更紧,像要把两根血脉拧成一股。
“还有十七个。”谢清辞的声音贴着他耳畔,染液的涩味混着呼吸喷在耳廓,“左前方三个伤了腿,右後方五个没带盾牌,剩下的都护着王副将的尸首。”他说话时,铜剪突然脱手飞出,正钉在石缝里偷看的兵卒眼窝,“记住染布的法子——绕着打,别硬碰。”
萧砚之突然笑出声,牵动後背的伤疼得倒抽冷气。他想起去年谢清辞教孩子们染布,也是这样站在染缸边,手里捏着竹竿慢悠悠地说:“布要顺着水势转,你硬扯,它偏要皱。”此刻这人正用同样的道理教他杀人,铜剪在石缝间穿梭的弧度,竟和搅染液时的手腕翻转分毫不差。
有兵卒举着火把冲过来,火光照亮谢清辞後颈的疤。那道旧伤在新添的血痕里泛着青白,像条冻僵的蛇。萧砚之突然拽紧手腕上的布条,借着反作用力撞向对方,短刀从兵卒肋下斜插进去——这是谢清辞教的法子,染布时要顺着布纹下针,杀人亦然。
血溅在谢清辞染蓝的脸颊上,他却连眼都没眨。铜剪不知何时回到他手里,正挑开另一个兵卒的护心镜,刃口划开皮肉的声响里,萧砚之听见他低声说:“看,和褪染时一样,要找布料的纹路。”话音未落,剪尖已经旋出个血洞,位置竟和染坊晾晒架的挂鈎处一般精准。
萧砚之的短刀卡在某个兵卒的骨缝里,拔出来时带起串碎骨碴。肩胛骨的伤突然爆开剧痛,他踉跄着撞在谢清辞背上,两人一起摔进蓝草田。沾血的嫩芽蹭在脸颊上,清苦的气味里,萧砚之突然发现谢清辞耳後的伤口在渗血,靛蓝染液凝成的痂片裂开细缝,像块没染匀的布。
“别动。”他按住想爬起来的谢清辞,指尖沾着对方耳後的血珠,往自己後背的伤口按去。去年暗河底,谢清辞就是这样用他的血敷自己的箭伤,说活人血比草药更能引气。此刻两抹温热的血在布纹里晕开,靛蓝的布条竟透出种奇异的紫,像极了染坊里最贵的茄花锦。
扑过来的兵卒被这景象骇住,脚步顿了半瞬。谢清辞趁机翻腕,铜剪贴着石地滑过去,正绞住对方的脚踝。那兵轰然倒地的瞬间,萧砚之的短刀已经劈在他脖颈——两人配合的默契,比晾布时扯直布面的动作还要精准,仿佛演练过千百回。
“还有九个。”谢清辞扯着布条把萧砚之拽起来,指腹反复摩挲对方手腕上的齿痕。那道旧印在新添的血痕里若隐若现,像块被反复浸染的布。萧砚之突然低头咬住他染蓝的指尖,尝到清苦里裹着的铁锈味,这才惊觉对方指缝里全是倒刺,是常年攥竹竿磨出来的。
“砚之!”谢清辞的呼吸突然乱了。萧砚之却趁机推开他,短刀格开身後劈来的刀,同时屈肘撞向对方心口。这是谢清辞最擅长的招数,去年在密道里,这人就是这样用手肘撞开扑来的毒蛇,动作快得像甩染布的竹竿。
兵卒的刀脱手飞出,撞在石窖顶的钟乳石上。萧砚之反手锁住他的咽喉,馀光瞥见谢清辞正被两个兵卒逼到染布架边——那是从染坊搬来的旧架子,此刻还缠着没烧尽的金黄布。谢清辞突然拽过布卷,金黄的布条在他手里展开,竟像面软剑,缠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腕。
“看清楚了!”谢清辞的声音带着笑意,布条突然收紧,竟生生勒断了对方的腕骨。金黄的布面瞬间被血浸透,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橙,像极了去年暗河底那些会发光的毒藻。另一个兵卒举刀砍来,他却踩着染布架腾空跃起,铜剪从对方下颌刺入,动作利落地像在裁剪布料。
萧砚之拧断手里兵卒的脖颈时,听见骨节错位的脆响。後背的伤口疼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却在看见谢清辞衣摆上的破洞时笑出声——那处撕口的形状,和去年箭楼火里烧破的位置分毫不差,只是这次沾着的不是火星,是暗红的血珠。
“还有五个。”谢清辞甩了甩铜剪上的血,布条在他手里转了个圈,重新缠回手腕。他的动作突然顿住,目光落在萧砚之背後的断矛上,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萧砚之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才发现断口处的木刺已经被血浸成深褐色,像极了染坊里煮透的苏木。
“愣着做什麽?”萧砚之突然拽紧布条,将谢清辞拉到身後,“你染的红蛇布还在我矛上呢,想让它被血浸成黑的?”谢清辞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染坊的草木灰,他抖着手往萧砚之背上撒,动作轻得像在给新布掸灰。
扑过来的兵卒被草木灰迷了眼。萧砚之趁机撞过去,短刀从对方软肋刺入,刀柄上的两色布硌得掌心生疼——那是阿竹缠的,此刻竟成了最好的防滑纹。谢清辞的铜剪紧随其後,剪尖挑开另一个人的护颈,刃口划过时,萧砚之闻到了熟悉的羊膻味,是北境兵卒特有的气息。
“是狼旗的先锋队。”谢清辞突然低声说,剪子挑起对方盔甲内侧的狼头刺青,“他们的主力在鹰嘴崖,这里只是诱饵。”萧砚之突然想起阿竹说的密道炸塌,後背的伤口疼得更凶了,却死死攥着谢清辞的手腕,指腹碾过那些没褪尽的蓝草渍。
最後三个兵卒突然跪地求饶,头盔扔在地上发出哐当响。萧砚之的短刀已经举起来,却被谢清辞按住了手腕。他看见谢清辞的目光落在对方腰间的水囊上,那里印着个褪色的“镇”字,是镇北营的旧物。
“是逃兵。”谢清辞的声音很轻,铜剪却抵在了为首者的咽喉,“去年箭楼失守,你们就是这样跪着投降的吧?”那兵突然抖得像筛糠,嘴里喊着饶命,语无伦次地说着暗河丶密道丶血债之类的胡话。萧砚之的短刀突然落下,快得没给对方再开口的机会。
“不必问了。”他抽出刀时,血溅在蓝草田里,“有些债,用命还就够了。”谢清辞没说话,只是将最後两人的咽喉也一一挑断。铜剪落下的瞬间,他的袖口滑下来,露出腕间道新添的刀伤,伤口的形状竟和萧砚之肩胛骨的旧伤有些相似,像是刻意模仿着刻上去的。
石窖里突然静得能听见血珠滴落的声响。萧砚之靠在岩壁上,感觉力气正从後背的伤口往外淌,像染布时没攥紧的染料。谢清辞跪在他面前,正用牙齿咬开布条,动作小心翼翼地像在拆新染的绸缎。他的睫毛上沾着蓝草粉,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像极了暗河底的水草。
“别动。”谢清辞的嘴唇擦过萧砚之的伤口,染液的涩味混着呼吸喷在皮肉上。他突然咬住断矛的木柄,猛地往外一拔,萧砚之疼得闷哼出声,却死死攥着对方的头发,指腹碾过他耳後新结的痂。血珠涌出来的瞬间,谢清辞将嘴里含着的烈酒泼上去,蒸腾的白雾里,两人都闻到了熟悉的酒香——是染坊埋在桂花树下的陈酿。
“你什麽时候带在身上的?”萧砚之的声音发颤。谢清辞没擡头,只是用布条紧紧勒住他的伤口,动作快得像在给布匹收边:“你说过要留半缸蓝草汁,我总得带点酒,等你回来染新旗时做媒染剂。”他的指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萧砚之腰间的种子袋上,那里的油菜籽正顺着破口往外滚,沾着血发了白芽。
“它们真的发芽了。”谢清辞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笑着捡起粒种子,放在掌心吹了吹,“你看,连种子都知道,要往有血的地方钻。”萧砚之突然拽过他的手腕,将那粒发芽的种子按在他耳後的伤口上,血珠立刻将嫩芽裹住,像给新生命裹了层红襁褓。
“等它们结了籽。”萧砚之的拇指蹭过对方眼角的细纹,那里还沾着蓝草粉,“我们就把染坊搬到鹰嘴崖,让北境的人看看,什麽是真正的中国色。”谢清辞突然笑出声,眼泪混着蓝草粉往下淌,在脸颊上冲出两道浅痕,像极了染坏的布料。
石窖外传来阿竹的呼喊,带着孩子们雀跃的声音。萧砚之这才发现,那些躲在石缝里的孩子不知何时都钻了出来,最小的那个还举着那捆金黄布,在阳光下亮得像团火。谢清辞突然拽着他往石窖深处走,布条在两人手腕上勒出红痕,却谁也没松手。
“密道没炸塌。”谢清辞的声音里带着狡黠,“我让阿竹故意喊给追兵听的,真正的出口在蓝草田尽头。”他指着石壁上道不起眼的裂缝,那里的藤蔓正随着风轻轻晃动,缝隙里透出的光,竟和染坊清晨的曦光一个颜色。
萧砚之突然想起染坊的石磨,想起那些滚落在地的芝麻,想起谢清辞染蓝的手指。後背的伤口还在淌血,可当他被谢清辞拽着往光亮处走时,竟觉得那些疼痛都变成了暖烘烘的东西,像晒在染坊竹竿上的新布,带着阳光和草木的香。
金黄布在风里猎猎作响,孩子们的笑声撞在岩壁上,碎成串银铃。萧砚之看着谢清辞的背影,看着他後颈那道泛着青紫的疤,突然明白有些伤痕从来不是耻辱——它们是染布时最独特的纹样,是用血肉浸过的底色,是无论多少次洗涤,都褪不去的生命印记。
蓝草田尽头的光亮越来越盛,像谢清辞染的最好的金黄布。萧砚之攥紧手腕上的布条,感觉谢清辞的脉搏正透过靛蓝的布纹传来,和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他知道前路还有更多的狼旗铁甲,还有鹰嘴崖的硬仗要打,可只要这人的手还在自己掌心里,只要那些从血里钻出来的种子还在发芽,就没有什麽能挡住他们——
挡住这两个把伤痕当勋章,把染坊当家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