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血迹
沈峥几乎刹那间就能确定,那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她缝过上百具尸体,就算让最出名的画匠来绘,也绘不出活人的眼睛里的欲望。贪丶嗔丶痴丶慢丶疑,五毒俱全,源于我执,归于烦恼,各自交织,哪怕缺少一样,或是一样比世人稍少了些,都足以被吹捧为圣人。
那双眼藏在暗处隐隐发亮,似乎尚未察觉到自己正在监视的对象也同时在监视着自己。
沈峥并非一开始就察觉到它的存在。
依凌氏所说,这高阁早已荒废,就算神佛也逃不过泥身落满厚厚一层尘土的命运,可杨望刚刚摸过门口那尊护法的大脚趾,手上却没粘上半点灰尘,足以见得有人时常登上阁顶,每每都要在那摸个彩头。
一个荒废的高阁,到底有什麽让人如此眷恋的?
“沈姑娘?”凌氏见沈峥远眺江水许久没作声,轻声呼唤她。
沈峥回过神来,淡然一笑:“失礼。”下一瞬,她笑意倏然褪去,袖中脱出一柄短刀,朝关公像疾步走去。黑暗中那双眼睛霍然睁大。沈峥挥刀扎去——“当!”一声脆响,刀尖狠狠扎在一个青铜大花瓶上,火星四溅。刀刃反震的力量顺着手腕传来,震得沈峥手心又麻又疼,她不顾疼痛,举起火折子往里一探,花瓶後方一抹阴影一闪而过。
毫无疑问,这人从她们刚高阁就一直藏在这里,利用高大的泥像和青铜花瓶作掩护,直到被她发现端倪才仓皇而逃。
沈峥侧身钻进泥像和花瓶之间的缝隙,在这个勉强只容一人藏身的狭小空间里,借着火光看到墙壁下方有一个半大的狗洞,常人需得弯腰弓身才能进出。她将火折子探进狗洞,洞道很长,七拐八扭,像是被人故意凿出来,通往什麽地方的暗道。
沈峥还想去追,这时李常失在木梯上冒了个头,他举着油灯,轻唤凌氏:“嫂夫人,这阁弯绕太多,下官总算找到你们了。圆觉主持泡好了茶,叫你们下去品茶。”他刚爬上楼,声音还带着喘。
凌氏被沈峥刚刚毫无预兆的动作吓到,想问却顾及场合,便先随李常失下楼。杨望凑过去,抻着脖子往伽蓝护法像身後瞅:“真闹鬼了不成?关二爷成精了?”
“闹你个大头鬼。”沈峥白他一眼,收刀入袖,从缝隙里挤出来。
李常失似乎是掐算好时间来的,不过他的出现倒是警醒了沈峥,敌在暗她在明,事情闹得越大对她越不利。眼下不宜再去追人,先同杨望下楼才是正解。
树林前,圆觉正在石桌前扇炉烹茶。杨望鼻子灵,立刻闻出这是松萝茶,还是用头春嫩芽泡的。相传高僧大沩禅师在松萝山种植茶树,采制成茶後名扬天下。用此茶泡出的茶汤,汤色清澈,味道清醇,是茶中佳品。
这样好的茶叶,一两便要百文钱,寻常人家舍不得买来喝,充其量当药材泡几叶润嗓子。只可惜杨望那张嘴被惯得太刁,早看不上这种茶色,象征性地啜了口,眉梢微皱,便撂在一旁。
沈峥接过圆觉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忽然问道:“老师父方才去哪了?”
这样审问式的话术换作旁人都会心生反感,但圆觉还是一脸祥和平静,对着茶炉轻摇蒲扇,不吝啬再说一遍:“贫僧方才去僧舍为诸位施主打水煮茶。”
沈峥轻轻一笑:“老师父为何要撒谎?”
话音刚落,桌上几人皆诧异地看过来。凌氏的眼神尤为惊惶,沈峥方才在护法殿舞刀弄枪已是大不敬,现在又污蔑僧衆,果报之大是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沈峥不急不缓道:“老师父的手法看着像时常煮茶喝的,应该知道,煮茶需历经三轮沸煮。初沸时,汤色应澄澈明亮,微泛绿光,表面浮有一层微细泡沫。”
沈峥将茶盏放在桌上,往前推了推,“可这盏茶汤色略微暗淡,茶汤表面已经出现水痕,盏底也有轻微沉淀,若我没猜错,这是次沸後的茶水。”
杨望一拍石桌,恍悟道:“我还纳闷这茶怎麽品着没那麽香,原来不是初沸。”他瞪眼看向圆觉:“我说你这老僧也太没礼貌,给贵客上次沸的茶水,这等怠慢在我家是要掌嘴的!”
圆觉照旧不慌不忙地拎起茶壶,注水缓缓而入。壶嘴细流如丝,正好流进面前的白瓷小杯中。他举杯浅啜:“头道品香,二道品韵,三道品骨。女施主对茶艺颇为精通。”
“儿时曾和人学过一些皮毛。”沈峥面不改色:“老师父还没回答我,方才你去了何处?”
“贫僧方才去僧舍为诸位施主打水煮茶。”圆觉重新拾起蒲扇煽火,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沈峥的视线变得严厉。凌氏见状解围道:“沈姑娘别误会,圆觉主持礼敬三宝,这头沸的茶水,是被他拿去供奉神佛了。”
凌氏时常到无量寺烧香,经常和圆觉主持煮茶论禅,时间久了便清楚寺里的规矩。沈峥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本意也不在于追查圆觉刚才的去向。她只想借此推断,藏在伽蓝护法後面的人是谁。
圆觉的一言一行都极恪守僧道,从他这探不出有用的消息,沈峥转而将目光落在李常失身上。除了圆觉以外,只有李常失刚刚没和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