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仍然是老样子,但也有部分年轻人在努力追赶时代。
就像那位接机的年轻人,他觉得像个中老年人一样穿着那身带着安全感加成的中山装很土气,他喜欢穿西服,但他不知道剪掉袖子上缝的白色绸条商标,这点很是可爱要不怎麽叫“赶”时髦呢?的确是粗糙着急了点。其实,中山装也不见得土,只是与他向往的东西不同罢了。
“同志同志?你是来接我的啊?唉,大晚上的,太客气了。”克拉克伸出手,他一嘴口吻过于接地气的流利普通话总算把对方的魂吓了回来,让震惊的是他还有点吴语地区的腔调。
对方连忙放下牌子,热情回握,用普通话道:“您好您是克拉克兰恩先生?您的中文可真好,我是电影局的,欢迎您来到中国。”还好他关键时刻没习惯性也叫克拉克同志。
嗯,叫了也没错。
来接克拉克的那个年轻人姓陈,英语还行,可惜遇到克拉克就完全没有发挥的馀地了,克拉克有些意外,这次来的不是外事办之类地方的人,而是由主办方直接跟进,但他也不能多问,那会显得他对这里的了解有些过多了,而小陈接了这趟人,可是要回去写报告汇报工作的。所以哪怕克拉克不以为意,但对方却要保持高度的警惕和注意力。
为了不互相添麻烦,克拉克尽量只看不说,不过,除此以外,他表现得和初次来到中国的其它外国人没什麽两样,拿着相机一路不停拍照,这让刚才看到他的脸孔而颇为意外的小陈倒没那麽无以适从了。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其实他们这些人对电影明星之类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了。这次美国电影访问团中,除了卡宁这些有些头衔的行业官员,也有编剧丶摄影师丶导演及几位女演员的。但这批对中国颇为友善的美国电影人基本都是经历过好莱坞十君子案那个时代的过来人(所以哪怕里根上台,沃伦。比迪的新电影居然会得明年奥斯卡青睐也就不奇怪了),除了几个演员还好,整体的年龄层上可说不上年轻。
坐上车後,克拉克还维持着一种显露在外的高度兴奋。此时国内桥车也不多,北上广可能就集中了一半,一路上的交通情况较于後世流畅顺通得让人觉得不真实。不过到底是曾经与大苹果纽约并称的大都会,城市的格局依稀可以看到昔日的繁华,尽管与後世的现代化都市比有着巨大的变化,但却仍有不少老地方始终保留着贯穿过往与未来的影子,岁月的洗礼给这座城市多添了种别样的矛盾魅力。如果说克拉克体验到的是时空错乱,那麽这座精分的城市恐怕现在算是处于种别扭的空间错乱的迷瘴中了。
路过外滩,这种感觉便更加强烈,霓虹依旧,只是亮度也没那麽高,没那麽多,颜色不尽丰富,基本也就红色与金色两种,配色上倒是与後世相差无几。夜游外滩的人还是如几十年前和几十年後那般人山人海,江上有渡轮游船,夜行公交车还没下班,斑马线旁的人行道围护栏上挂着“行人过马路要注意来往车辆”的反光交通标语牌。外地的来旅游,本地的来谈恋爱,依然还着单一色彩服装的外地旅游者对搂抱亲吻的情侣大惊小怪,想要报警却发现四周皆如此而失措;本地的年轻人们中却有些好像认为自己开放洋派作为很值得炫耀似的,在外乡人看不惯的视线下,其中有人更是带着明显的优越感。他们看来,这些人是来大上海看世界的,看不惯很正常。
秀恩爱果然在任何时代和地域都该烧!克拉克也觉得那很不好,他愤恨地想,这种过分的举动真该以流氓罪把他们都抓起来。
直到轿车驶过一家婚纱店的橱窗,克拉克才满是讶然之色地把视线从窗外收回,但片刻後,又被另一家店面外的长龙队列吸引去了注意力,他用英语嘀咕:“卖的东西有那麽好吃吗?”
司机从後视镜瞟了克拉克一眼。
见他再次把头从车窗转开後仍然满是不解,小陈微微一笑,才主动打破了车内的沉寂:“那不是卖吃的,那卖书的。”
“什麽书?”
“大部分是些西洋小说,这类书很受欢迎,队伍通宵达旦地排,听说哈尔滨更方便,随便就能买。”小陈试着带起一些轻松些的话题,相较于其它外宾,克拉克显然有些过于小心。
“可惜不是美食,但那也挺有意思,勾起了我的购物冲动。”克拉克他一想到有些中文小人书上,也印有“原力与你同在”之类的台词,就止不住激动买买买!
哎呀,购物是好事,不然开放旅游市场还真是纯粹为了文化传播?当然主要也是为了创汇嘛!国家紧缺外汇。
于是,小陈立刻热情介绍说道:“那当然欢迎,我们会为访问团安排向导四处逛逛,如果您另有需求也可以和我们提出。不过明天恐怕不行,按照行程安排,明天还有个去上美影参观的活动。”
似乎完全放松下来的克拉克耸耸肩,接着往椅背上一靠:“早就听说这家了不起的制片厂了。”
那位司机听他们的对话明显一愣,对克拉克会说中文惊奇不已。
小陈也似问似叹地说:“您的中文可真好。”
“那得多亏了美味的中国菜促使我学习中文,我来中国的几个愿望之一就是为了品尝美食。”说到这,克拉克的眼睛溢满了动人的光泽。
他纯粹是瞎掰,由于家庭复杂的移民背景,他的确会多国语言,但绝对不包括中文;过去奢靡生活方式,他家也的确常年聘请一位粤菜厨师可对方是打香港来的只会粤语和一点英语,克拉克也只懂怎麽用粤语发音报菜名;他的确也有华裔家庭教师,但那位可是自己连中文也不会说的香蕉人。
听了克拉克的解释,另两个人颇无语:三句不离吃,这个老外也够了。
此时国营宾馆的服务员多为精挑细选丶训练有素的年轻姑娘,涉外宾馆的水准尤高,安排此行美国电影人入住的地方也自然不会拥挤到让客人睡走道的地步。
但是,小陈的工作汇报似乎注定不能简单了事了,可能还得亲自立刻去汇报情况。因为在办完入住手续後,克拉克在与小陈分别之前,突然转身,直言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好想和从北京过来的访问团成员们不太一样?其实,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从上美影购买一些片子的海外发行,希望明天能有所成果。”
真当他随口一说,就混进这个官方的访问团体,肯定得有个正当理由的,而他这次的身份,就是片商购买其它电影,或多或少会带来不方便和麻烦,但购买美术片却没关系,何况此时国産电影中,在国际上获得的成绩与荣誉最多的丶海外发行卖得最好的,也真是上美影的美术片。
这也是他从科曼那里受到的啓发。他以美国最为开放的发行人姿态,使他成为了欧洲及远东地区最受欢迎的片商,就如他对香港电影及日本电影的传播所做的。日本方面,他的新世界就发行过那部对日本动画有重大历史意义的《银河铁道999》,而即使几年新世界被卖出,恰逢除黑泽明外,西方世界影响最大的另一位日本影人宫崎俊刚开始当上剧场动画监督,也是新世界第一时间把他的动画带到美国的,之後宫崎的动画几乎都是新世界发行的,而提起黑泽明,尽管作为小衆片商他没能力竞争黑泽的大片,但科曼的确因为好口碑获得过黑泽明与苏联合拍电影的发行权科曼当年去过苏联,就是以购买及合拍科幻片的名义合拍片最後因为工作方式不同而搁浅,不过苏联科幻片他却一直没少买,这也是为什麽当时苏联人对邀请他过来拍电影非常开心的原因,受到一个陌生环境的接纳,首先还是得从做生意开始。
再说,买上美影的美术片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至于买到後的发行嘛,怎麽发行,什麽时候发行,就随他高兴了,赚了还是赔了,也纯粹是他自己的事。而对于国营制片厂来说,能在现在艰难的情况下,出口电影就是大好事,展现精湛的美术片制作实力,至于钱什麽的国内拍片还真的是不怎麽在意回本问题的,上面批下经费是多少就多少,在能力内做好电影才是他们的追求何况还是主动过来诚心要买的,而不是为了外交刻意促成的交易。
与此同时,美国东岸时间才到这天早上。
初到美国的张宛婷接到了王颖的电话。她很意外王颖会联系到她,他们一个在纽约,一个在旧金山,而她王颖其实也不算极熟悉的老友,交集大致只是因为他们都是曾在无线工作过的前同事,为《狮子山下》担任过分集导演。
王颖这次其实是受一个美国导演之托,让她打听下纽约大学华人学生的情况,对方想要去香港拍一部与九龙城寨相关的电影,需要一些副手,而且这次的协拍方还是与他们颇有渊源的邵氏。
对方的要求还挺细:需有一定的工作经验,最好在本土做过导演或副导演工作,熟悉城寨情况,并且还是对美国电影制作情况有一定了解的香港留学生。
“哪个导演?”她原本以为会关注这类题材的应该是美国这边没什麽名气的边缘电影人,没想到对方的知名度还挺大,且也不算边缘但也不是常规上的那种主流导演,事实上,她只听闻过其名,根本就不知道对方还是个导演。当听到电话中提及的名字时,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很有背景,人脉广,拍个学生电影都可以公映,票房还有3000多万。”王颖担心她不当一回事,特意解释了一遍:“要不是我有自己的事要忙,我自己都想去。”
此时华人在美国电影圈很难很难混,做做免费杂工还有可能,但想要拍真正的电影,就做梦去吧,哪怕这些华人基本都是在本土曾经有过丰富的经验,但就是留学生想拍个毕业作业都有不小难度要命的是,这波人到了美国,还尽拍些关于美国底层华裔生活现状丶文化冲突的边缘题材,就像王颖自己现在筹拍的那部从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和美国电影学院得到资助的电影。
这就很值得玩味了,他们为了前途和学习先进经验,跑来美国拍华裔拍唐人街;克拉克不拍纽约的哈林区,反而跑去香港拍更边缘的贫民窟。
了解了大致情况,张宛婷不由苦笑:“我才到美国几天?下个学期我才入学好不好?”
张宛婷刚考上电影制作专业的研究生,但暑假结束後才会正式上课,她之所以提前两个月来美国,一来是为了适应生活环境,二来也希望能趁暑假找些与电影沾边的工作提前了解下。没想到王寅居然问她要不要回去帮但问题是,她初来美国,可不知道这里的电影制作方式如何,显然她也不符合克拉克的要求。
“我在美国认识的人都没你多。”她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我打听到的情况,我们班上才有三个华人,其中女生就我一个,除了有个罗啓瑞也是刚从香港电台出来的,只剩一个台湾来的导演了。”
王寅为此也大为遗憾,但这件事张宛婷却留了心,她突然道:“香港经验的没有,但台湾经验可不可以?据说他之前已经在美国念了几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