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常这个当师父的心,像被狠狠揪住。
她知道,自己重情至极的徒弟,此刻该是何等肝肠寸断。
望着她神情的羽涅,明白说完琅羲的事情後,就该说到阿悔。
这是她们之间,无法回避的话题。
蓦然“咚”的一声,她跪了下来。
宋蔼跟翠微两人,连忙跟着跪倒在地。
她低着头,压制着喉咙间的哽咽,忏悔出声:“是我的错师叔,因为我,小师兄才会命丧黄泉,师叔要打要罚,徒儿全都谨遵师命。”
言毕,她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阿悔的事,她已在密信中,用琅羲的口吻书写清楚。防止被人发现真实身份,她不能用自己的名义写。
那封信崔妙常在来的路上翻来覆去已看了千百次,阿悔在这建安中遭遇了甚麽,她已然再清楚不过。
一个离开观门前还完好无损的徒弟,转眼间阴阳两隔,这让她如何能好好接受。
崔妙常俯视着跪在身前的羽涅,眼中翻涌着无法形容的痛楚。
她终是闭上了双眼,宛如要将所有痛苦都封锁在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待胸腔的酸涩被强行压下,她才缓缓睁开眼,眸底已是一片沉静。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气息沉重。随後,她弯下腰,将羽涅扶起。
“起来罢。”她说:“是非对错,你师叔我这双老眼,尚且看得分明。”
她凝视着羽涅泪眼婆娑的脸,一字一句:“你小师兄的命,是那些权贵取的,这笔账,该算在他们头上。此事,从来就不该由你来扛。莫要再将这些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师叔……”羽涅叫着这个许久未叫的称呼,汹涌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纵使崔妙常不怪她,她也无法原谅自己。
崔妙常替她抹着眼泪,挤出一个笑。一向严厉的她,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跟举动。
“带师叔去看看阿悔那小子罢……”她开口:“刘婶借客栈厨房,做了他喜欢吃的炸糕,我带去给他尝尝。”
羽涅望了望桌案上的食物,显然不止一样东西,她强忍着心酸,点了点头:“好。”
*
阿悔的墓在城郊,过去半个多时辰。
去往墓地前,她们买完烧纸,拐去客栈,又将刘婶接上。
与羽涅相见时,刘婶又是哭又是笑,两人抱在一起,刘婶像是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欣慰心疼。
几人一同来到阿悔墓前,晌午还艳阳高照的日头,这会儿大半隐在云层之後。
站在墓前,崔妙常抚摸着墓碑上的字,终是没忍住,流下泪来。
当年她没进灵宝观前,一个人走南闯北,面对生死存亡时,她没哭过,刀驾到她脖子上时,她一滴眼泪都没有。
但这一刻,面对着自己徒弟的墓碑,她泪流满面。
白发人送黑发人,无疑是这世间最大的苦痛。
羽涅在一旁烧着纸,火星子飘到半空瞬间成了灰。
她瞧着一向强硬的崔妙常嘴唇颤抖的模样,霎时心痛入骨。
刘婶更是哭的昏厥过去,她只能派人先将刘婶送上马车休息。
崔妙常一遍又遍擦拭着墓碑,念叨道:“为师还等着日後喝你的喜酒,等着你这小子给为师擦墓碑,现在好了,你却让为师给你干起这事来了,你说说,这算甚麽事。”
说完,她喉头干涩地上下动了动:“算啦算啦,为师不同你小子计较,你再次先歇息着,待百年之後,到了那边,为师再跟你算账。”
烧完纸站在後面的羽涅,听到这些话,泣不成声。
崔妙常把带来的炸糕和其他几样吃食往前挪了挪,摆得端正。
她凝视着墓碑:“等着,为师会挑个好日子,带你回怀远。”
在羽涅模糊的视线中,崔妙常缓缓起身,从随身携带的行囊里取出一件件做法事用的法器。
打步起势,在原地为阿悔做了一场简单的法事。
这仪式她做过上百回,熟悉的经文丶熟练的动作,只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自己器重的徒弟做这场最後的送行。
当最後一句经文消散在空中,四周只剩下一片静谧。
过了许久後,崔妙常收起桃木剑,她走过去,再次拂过冰凉的墓碑,就像多年前,阿悔刚入灵宝观时,抚摸他稚嫩的头顶一样。
她深深望了一眼那方墓碑,她知道,悲痛于此已于事无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她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日里那份近乎严苛的平静,对羽涅道:“走吧。”
羽涅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临走前,二人再次看了看阿悔的墓。
“阿悔……”
崔妙常像是不舍,拍了拍墓碑,跟在灵宝观时一样,说:“你师父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