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听来,或以为圣眷隆厚,天子对他们父子信重无人能及。但明白人都清楚,这字字句句的看重,并非真心实意的倚仗,而是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他需要他们父子为他卖命的权宜之计。
南殷需他这把利剑去荡平,北疆防线需严岳这座山去镇守。此刻的恩宠与左膀右臂的称许,不过是驱使臣子效死的最廉价的称赞。
一旦四海平定,鸟尽弓藏,这无人能及的信重,顷刻间便会化为功高震主的猜忌。
这杯庆功酒里,表明为倚重,实际为利用。
但桓恂,并不关心赵云甫以後会怎麽样。
等到严岳死的那天,他的死期也到了。
待赵云甫话音落地,桓恂不动声色,沉声应道:“臣,拜谢陛下天恩,必以凯旋,报陛下殊遇!”
跟着,他与赵云甫一同举杯,将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入喉肠,他表面笑得和煦。
饮罢,赵云甫将酒杯放回托盘。
他目光一转,落在一直静立身後,思绪万千的羽涅身上:“华晏……”
他唤着她:“上前来,与你的驸马说几句话吧。此去岭南,山高路远,你们再见,得有一段时间了。”
她望着桓恂,依言柔顺垂首相应:“是,皇兄。”
她莲步轻移,上前之时,目光与琅羲短暂交汇,後者眸底关心之意可见。
到底是一起长大,她们彼此心中此刻皆在隐隐不安,猜测赵云甫又是想证明些甚麽。
她走过去时,赵云甫带着近侍与妃嫔从容向後退了几步,留出一方天地给他们。
来到桓恂面前,已高悬的日头勾勒着他俊朗至极的轮廓,映着她略施粉黛,目若秋水的双眼。
较于昨日,她挽了个双髻,额间的粉色的花钿栩栩如生,绣着红菱花的罗裙衬得她更加娇艳夺目。
这身衣服,是他今儿早特意在她寝殿挑的,果然很衬她。
为了让赵云甫“如愿”,昨夜从尽月河回去,他故意留在了她的住处,直到寅时末才离开。
想必,此时的他们在赵云甫眼中,该是圆房了的。
四目相望,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沉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过往无数画面在她眼前飞掠而过。
她知他此去前路艰险,可天下黎民安危在身,他不能不去。
“怎麽了?”少年微微倾身,嗓音含着调笑的意味:“舍不得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定定望着他,一双澄澈的眸子像是被水浸透,一点点漫上绯红的水润。
所有强撑的镇定,在这一刻逐渐土崩瓦解。
他俊朗面容上玩笑般的笑意触及她的表情时,瞬间敛去,变得正经起来。
他看向她交握在腹前的双手,泛白的骨节暴露了此刻她的强忍。
带着被她挥开的忐忑,他执起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此去,我很快就回来。”他低声安慰,指腹轻摩着她的手背:“不会太久。”
“很快是多久?”她仰着脸追问,音调里带着自己未察觉的哽咽和任性:“一个月,还是三个月?或者一年?”
这话问得天真,甚至有些不讲理。谁都明白,岭南路远,战事莫测,归期谁都不能轻易许诺。
没想到她会这麽问,桓恂怔了一下。
话才说完,她意识到自己这样的问题,未免太过不理智。
她垂下眼,长睫掩去所有汹涌的情绪,喃喃低语,颇有点语无伦次:“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这样的事,谁又能说得准。我只是…只是,不知该说些甚麽周到的话,脑海里有些乱。”
未等他说话,不过片刻,她再度擡起脸,挤出一个明媚靓丽的笑靥,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刚刚的话,你就当没听见。时候不早,你快些走吧,不然,该来不及了。”
他们距离这样近,他怎能看不出她强撑的平静下的无法自持。这样的反常,让他无法忽略,让他顿时心生怜惜,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舍之感。
此时此刻,他心中关于她是否爱他的猜忌与追寻,显得毫无意义。
他只想触碰她,抚平她紧蹙的眉,擦去她眼角的湿意,安抚她惶惶的心。
在周遭人惊讶的目光中,在皇帝深沉难辨的注视下,他旁若无人握起她的双手,放至唇边,轻吻了吻她的手背。
这是一个大庭广衆,在帝王面前超越礼制的举动。所有人都观察着赵云甫的神态时,似乎想看他这个帝王的反应。
唯有王皇後跟琅羲不为所动,礼制都是给别人定的,能让自己的妹妹在未成亲前跟人圆房,只是为了留下拿捏对方的把柄的人,又怎会在乎一个小小的举动。
其他人还在猜测赵云甫的想法,只有她俩明白,此刻的赵云甫怕是乐开了花。
桓恂吻落下的那一刻,羽涅未有慌乱。
他用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他的手干燥而温暖,手上的温度透过肌肤烙印进她的心中。
望着她的眼睛,他犹如立誓一般承诺:“我答应你,只要有一线机会,无论千里万里,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羽涅强撑笑着点了点头,所有未尽的言语,与担忧凝在她的眼中。
“保护好自己。”她努力压着声线,想让自己的声音更加平稳些:“答应我。”
在这临别之际,她终于选择了顺从自己的感受,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