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白从善带着笑意道:“仙师既然今天才从京城过来,必然一路劳累,先请去敝人值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等下面的人拿来令姨母的籍册,核实妥当,再做定夺。”
他说得也在理,祝微明做了个先请的手势,跟在白从善身後向大院东边的班主值房走去。
此时果儿与母亲两人都是又惊又怕又喜,母女俩抱在一起,又是流泪又是欣慰。
果儿一叠连声问:“娘亲,真的是我的哥哥?真的要接我们离开这里?我们要跟他走吗?”
赵杏连连接头:“是你表哥,没错,是姐姐的儿子,他六七岁以前,我是见过几次的,记得最後一次见他,正逢他掉了两颗门牙,你姨母带他回你姥姥家,他再不肯开口,怕人看到他豁了的门牙。
“每次说话的时候,必是用手捂住嘴,小小一个人,还很讲究,你舅母说他身是匠人家的身,心是官宦家少爷的心。
“我再是料不到,这孩子才不过十二三岁,竟有如此本事,单身来大同府接咱们回家,没个大人领着,大冬天的,他是怎麽走那麽远的路来的,大姐可真是心大……”
赵杏说着,表情呆痴起来,泪水又再次流下,整个人竟是又哭又笑:“大姐,大姐……你在哪里?你如何就嫁了,杏儿要跟着你走……大姐,房後那丛迎春开了,咱们去摘来编个花环可好?咦呀……
“酒光泛紫金钟,茶香浮碧玉盏。沉香亭畔晚凉多,把一搭儿亲自拣,拣。粉黛办浓妆,管弦齐列,绮罗相间……”
这一段儿唱的竟是白朴的《梧桐雨》中太真的一段曲。果儿听着娘亲说着说着,又不着调起来,用力摇着母亲的胳膊,带着哭腔道:
“娘亲,你醒醒,你快醒醒,哥哥来接我们回京城了,让我们换了棉服这就走,你快别唱啦,我们换新棉服!”
赵杏竟然甩脱女儿的手,只穿着袜子迈下床铺,在潮湿冰冷的土地上小碎步走出一段妖娆的云步来。果儿拽她不住,抽抽噎噎道:
“娘亲,你醒醒,莫吓果儿,咱们跟我的哥哥去京城……”边说边颠颠儿地伸手,还想去拽赵杏的手臂,赵杏却连转三圈,一个“卧鱼”(戏曲中杨贵妃常作的一个专业动作)行云流水做下来,腿碰到紧跟在她身边的果儿肚子上。
果儿一个跟头被她娘顶翻在地,疼痛丶委屈与长期恶劣环境下,高度紧绷的神经,与将要有新的亲人庇佑的希望,形成极致的冲击,果儿放肆地大哭起来,嗓门极其嘹亮,竟然又是一个不用刻意淘嗓子,就具备唱曲天赋的孩子。
“呯咚”一声门响,外面冲进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腊黄的脸,长相很普通,神色不善,恨恨道:“你这是又犯哪门子病?还有没有个好了?你看看你把个孩子折腾成啥样了?你快住嘴吧,还嫌挨打不够是咋地?”
边说边一把粗鲁地拉起哇哇大哭的果儿,将她推到离她娘远点的位置。
赵杏仿佛被吓了一跳,保持着卧鱼动作,斜向上看着刚进来的女子,以及还在伤心哭泣的女儿。她脸上的笑模样未褪却,成串的珠泪却已经纷纷滚落,一颗颗流星赶月一般,竟似怎麽也流不尽,顺着侧脸仰面的鬓角,小溪一般流入发髻里。
那种极致破碎般的神情,居然産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来,刚进门的年轻女子,怔怔地看着逐渐委顿在地的美貌女子,心里一阵阵地翻滚过几句话来——
坏了,了不得了,岁岁仙美成这样,还能活几年?自古美人与英雄不叫见白头,她这张脸,谁能护得住,还得吃多少的苦……
正哭得起劲的果儿看母亲又躺倒在冰冷的地下,也顾不得再继续放声哭泣了,一边落泪,一边用力拉母亲,打着哭嗝顿脚道:
“娘亲,娘亲,你起来,你还发着热……”小小的孩童边拉母亲边突然止住泪,“咦”地一声惊喜道:
“娘亲,你好啦,你不咳嗽啦,你不热啦!”乍悲乍喜乍忧在一个小女童脸上过度得如此天衣无缝,眼里泪水未干,长长的睫毛上犹沾着一排小扇子般的泪雾,声音表情却已经恢复到欢喜无限。
祝微明正拿出上面盖着全国最高规格——皇帝玉玺的赦令,给那个班主验看,忽然感知到姨母与表妹的异常,他不放心用灵识观察,见姨母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式(卧鱼式)别扭地躺在地上,表妹一边叫唤一边在用力拉姨母起来。
祝微明再顾不得管那个赦令,急忙迈大步走出班主值房,几乎是小跑进前院那个简陋异常的小屋里。
屋内多出的那个女子,一看一个少年大喇喇地走进两个女子的房中,马上警惕地转过身挡在赵杏前面,一把把果儿拉到怀里,声音僵硬问:
“你是谁?你进来干什麽?”
果儿仰脸看着那女子,美滋滋地响亮答道:“琴姨,这是我的哥哥,他要接我和娘回京城。”
说着,还挣脱那位叫南琴的女子的手,欢快地走到祝微明身边,伸小手拉住祝微明一只手,仰脸甜甜地笑着叫:“我的哥哥!”
说完,似乎还在强调一般,自己郑重地点点头,再叫一声:“我的哥哥!”那份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祝微明右手里被塞进一只凉得似冰砣一般的粗糙小手,他略一低头,看到那小手,红通通肿着,关节部位生着黑夋,指甲缝乌黑,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磨到劈了一般,隐陷有血丝,小指根部生着两个大大的冻疮,是什麽样的环境,能把一个年仅五岁的幼童的小手,磨砺成这个样子。
祝微明心里抽抽的疼,就在他要捧起那只小手的时候,果儿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手对比哥哥的手太丑陋,她小脸通红,忽然迅速抽回自己的小手,慌慌张张地背在身後,眼里几乎窘迫地淌出泪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