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迟来的勘审
“爱卿对此事怎麽看?”慕容诀刚刚放下最後一份帛书,便听到郑武帝的问询之声。武帝年方三十六,正是帝王之盛年,其声如洪钟,在空旷的大殿内悠悠回荡,一时间竟令慕容诀陡生眩晕之感。
“微臣以为,这笔买卖值当,自当答应。”慕容诀没有片刻犹疑,马上拱手应道。虽然帝王心机不愿为臣下所窥,但似郑武帝这等雄才大略的英主,自是看不惯那些溜须拍马的劣等伎俩,当此时机,自当明明白白拿出自己的主张,而不是故作高深地藏着掖着。
“哦?”武帝虽然用了个疑问语气,但无论从声音还是脸色上都看不出任何端倪,“爱卿何以如此认为?”
你明明也是这个意思好吧?慕容诀在心里嘟哝了一句,却丝毫不敢挑明,他明白,皇帝即使拿定了主意,也要借他的口讲出来,将来若有个什麽不好,这事乃是他慕容诀定的,有什麽事也得他负责。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机。
然而谁让他现在是丞相首辅呢,他不负责谁负责?慕容诀略清了清嗓,缓缓言道:“井子良其人不过是我大郑一名小小的都尉,秩比三百石而已,且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将军之才亦不可见。更有甚者……”
他小心翼翼地擡眼望了望武帝的脸色,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依然在宫灯下半明半晦,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投射过来,他赶紧低下头继续说道:“且其母与弟皆亡,虽眼下封锁消息,然终有一日他会知晓。此人将来必不会为陛下所用,不过一枚弃子而已。而配方则不同,陛下只要拿到这最後一部分,便可开炉冶炼,迅速提升我大郑军队的战力,彻底收服西域,放逐贵霜王庭于漠北,建立不世之功业!”
“这些朕如何不知?”郑武帝隐隐有些不耐烦,“然此事尚有两处不可测。”
“请陛下赐教。”该让皇帝表现高瞻远瞩的时候,你得把舞台让给领导,这一点慕容诀门清着呢!
“井飒以叛国罪入诏狱,且朕已迁罪于井氏一族,其母弟斩首,其已分家之叔伯亦被流放南疆。如今若公然释放此人,朕当如何向天下言讲?此其一也。”
所谓“金口玉言”,匹夫尚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高高在上的天子乎?能让皇帝公然承认自己冤枉了井飒,不可能的。哪怕错了也得一错到底,何况井飒的确私放了贵霜太子狐鹿姑,这一点勿庸置疑。
“这一点好办。”慕容诀长于刑名之事,这点事自是不在话下,“或可对外宣称井飒暴病卒于狱中,或可公开行刑,以一体貌相像之死囚替之,而将本人暗中调出,交于贵霜。此事臣亲自操作,断不会留下口舌後患。”
郑武帝满意地点点头,自从他任相的旨意下达後,朝中也有不少闲言碎语,隐隐约约指说慕容诀的男宠出身,晋升紫袍已是过分,如今竟然拜阁为相,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然而,他却明白,朝廷当下最重要的战略方向在西北,而慕容诀多年浸淫西域,乃是实现他雄略的不二人选。且此人的确善于揣摩君心,有些事不需他明说便会办得妥妥贴贴,他的身边,少不了如此的心腹。
“有其一必有其二,请陛下明示。”慕容诀主动问道。
“这第二点也是朕最为放心不下的。”郑武帝重重叹了一口气,“若人交出去了,而那狐鹿姑拿出来的却是一份假的东西该怎麽办?届时我大郑将再无可交换之筹码,之前的种种岂不付之东流?”
听了这话,慕容诀倒有些迟疑了:“臣有一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我君臣诚心谋事,有何不可问?但问无妨。”武帝坦诚一挥袖。
“是。”慕容诀敛袖躬身,“朝中高官间有些传言,说陛下手中早就握有一份配方,只不过尚需佐证真假,才利用井飒与贵霜交换,传言是否为真?并非臣好打听,实是心中有底,此事轻重才好操作。”
郑武帝也知道他的难处,略思忖片刻便果断说道:“朕手中的确有一份配方,然却不是楼兰女主临终前所托付,实是先帝生前所遗。数百年前吴越冶剑之术独步天下,先帝派出十数名干员,于吴越故地寻访多年,终于得此方。然几经验证,似乎总差些火候,所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然经与井飒所带回来的配方相比对,两相验证,查遗补缺,终于还是完满。尚工坊所制精铁之硬度与刃锋锐度已是大大提升,但离神兵利器似有些距离。只是这最後一部分配方,乃是当年的吴越名匠到西域之後冶炼所得,定与当地的矿産有关,因此极为关键,朕志在必得。”
“如此,微臣为陛下筹谋。”其实武帝所讲的大部分事实,慕容诀都已通过例竟司探知,只是大凡帝王,都不喜欢臣子知道的比自己多,因此才要多此一举。
郑武帝很是欣悦:“爱卿有何筹谋?快快讲来。”
“可以将井飒羁押到一处双方都认可的地点,贵霜的配方交出後,快马加鞭将其交由宫廷尚坊进行验证,若其为真,则正式交人。”
“好是好,由我大郑掌握主动权。可是……”武帝的眉头依然不肯舒展,“贵霜会同意麽?虽然新即位的狐鹿姑单于年轻不经事,然而实际掌权的大阏氏可是谢沐阳,此女之心机不可小觑呀!”
“陛下放心。”慕容诀满有把握道,“此番臣已派密探深入贵霜王庭细细打探过,虽然大阏氏掌权,然而那狐鹿姑年不及冠,与谢沐阳关系不睦,更兼膝下无子,定不敢与新单于硬顶。此事,臣有极大把握,定会为陛下去除这最後一块心病。”
“如此甚好。”郑武帝轻轻舒了一口气,略有不甘道,“这井飒虽然名声皆都不显,然而毕竟熟知我大郑军务,尤其是当年曾随其祖送嫁,对西北山川地貌,民风防务甚为稔熟。朕是担心,若他甘心为贵霜所用,假以时日,颇有可能为我大郑之患也。”
“陛下熟虑,臣亦赞同。”慕容诀云淡风轻道,“待臣细思,想个万全之策,以解帝忧。”
在诏狱单人牢房里过着百无聊赖日子的井飒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望眼欲穿的勘审竟然不经意间到来了。
狱吏将消息传达:“明日慕容丞相将亲自勘审,你小子可是有福了,得宰相大人亲自审案,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份!”
井飒这一晚上兴奋得都没怎麽睡觉,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明。心里反复盘算的是明日勘审会问哪些问题,该如何回答,该怎样在慕容诀这样的高官显爵面前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态度……直到鸡鸣时分,只觉头晕脑涨,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井飒硬是被人踹醒的,忍着胸背的疼痛,他恼怒地瞪着眼前的两名狱卒。诏狱的卒子在上官面前卑躬屈膝,但在犯人面前可是趾高气昂地很,几时受过这等脸色?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狱卒上前来又给了井飒一脚,边踹边骂道:“你这小子还以为自己是公子爷呢?你娘跟你弟都被悬首北门城楼多少天了,要不是万岁爷开恩,你两个叔伯才由灭族改为流配。如今宰相勘审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之後还不得把你麻溜地斩首?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你说什麽?”井飒小觉得胸口小鹿乱撞,呼吸不畅,眼前金星直冒,喝问道,“我母亲和弟弟怎麽了?”
“怎麽?你还不知道呢?”另一名狱卒虽年轻些,但目光狡黠,“也难怪,大约都受过南宫世子的委托,都瞒着你呢!你母亲柳崔氏与其子在你回长安前就被下旨处斩了,全长安城只有你不知道了!”
“你胡说,你胡说……”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井飒一记老拳打在了嘴角。这一拳极重,直打落了一颗牙。年轻狱卒被打得退了好几步,吐出一口血来,和着一颗森白的牙齿,怎不又惊又怒?立时扑上来要揍井飒,却被那高大狱卒死死拉住。
“阿四,老伍,还不快把人犯提走,宰相大人还等着呢!”年长些的狱卒回头喊道,早有两名粗手大脚的狱吏走上前来将井飒拖走。而此时的井飒惊闻噩耗,根本不及反应,那一拳已用尽了浑身的所有气力,现下手脚瘫软,面如死灰,如一具如尸走肉般任由这两人摆布。
“他妈的!”年轻狱卒擡起袖口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恨恨道,“老子总要找机会要了这小子的命,他敢揍我?”
“算了吧!”年长狱卒冷冷道,“也是你太毛躁,站得离这小子近了些,着了他的道。我劝你还是莫要生事,这一切都是宰相大人的吩咐,你吃了亏,大人也会找补给你的。此人虽命贱,但上头一直对他不审不判,只怕也是有别的想头,你还是安分些的好。”
年轻狱卒虽不甘,却也无法,只得恨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