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激辩
丘正杰坐在诏狱审讯室的侧案後,看着端坐于主案後的丞相慕容诀,只觉得如坐针毡。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间审讯室太过于寒酸简陋。一张主案,一张本是书吏记录所用的侧案,其外别无一物。堂堂大郑丞相,抚西侯爵,在这间屋子审案,好比是一颗夜明珠置于粗瓷大碗之中,实在是太不般配了。
正局促间,忽听室外铁镣啷当作响之声,丘正杰明白,人犯提到了,赶紧正襟危坐。果见两名五大三粗的狱吏提着一个半死不活的青年走了进来,一松手,那人如面团般瘫软在地上。丘正杰只觉得奇怪,井飒他见过,浑身将门公子哥儿的傲气,哪里会如此颓唐?不过就着风灯残照望去,那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脸庞,的确是井飒无疑,不由暗自纳罕。
而慕容诀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人犯的神色有异,清了清嗓问道:“下跪之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这不过是正常的刑名勘审的开场白,即便是再顽固的人犯,也没必要对这个问题缄默。然而慕容诀问了两声,狭小的审讯室里依然只能听到人犯粗重的喘息声……丘正杰怒了,大喝道:“大胆井飒,丞相大人问你话,你没听见麽?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没想到这句话一出,井飒仿佛被毒针蛰了一下似的,猛然擡起头来,无论是慕容诀还是丘正杰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盈血发红的眼眶,再加上及肩的散发,发白而抖动的双唇,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受困的狮子,随时就要扑上来。
此时的井飒已经从初闻噩耗的震惊中稍缓过来,除了内心澎湃翻涌的悲恸之外,更多的则是愤怒与不甘。凭什麽?凭什麽?他要质问这两位代表大郑朝廷态度的高官,自己究竟身犯何罪?以至于祸延母弟?
“丘大人既然已喊出某的名姓,又何必多此一问?”谁都能听得出来,他语话中强压着行将喷薄而出的愤怒。
“你……”丘正杰要发怒,却被慕容诀用目光制止了,毕竟人家才是主审嘛!只好强压住想胖揍人犯的冲动,一欠身道,“请丞相大人勘审。”
慕容诀点点头,转向井飒道:“也罢,此等细枝末节,不计较亦可。人犯井飒,你对所犯叛国之罪可认否?”
“不认,井氏男儿掷地有声,没做过的事情决不顶锅。”井飒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慕容诀冷哼一声,冲着外头喊一声,“带人证。”
不出所料,带进来的正是李冉。此时的他再不复当初辞行之时的昂然之色,整个人显得憔悴而颓然,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他身上也是穿的麻布囚服,当是也在诏狱囚禁,只是井飒从未见过。
问过名姓,慕容诀手捧卷宗,娓娓道来:“汝名李冉,本为井飒麾下副将,辅助其护送楼兰女主之灵柩归国。据你所言,你等一行行至嘉峪关外,正逢闭关,便在关内客栈歇了一夜。那一夜发生了何事?如实道来。”
“是。”李冉看也不看井飒,只低头望着地,“那夜小人起夜,正遇见井将军领着一名胡人少年悄悄溜进客栈的客房。小人想到关门外守军手里的画像,似与这胡人少年面目相仿,于是心中起疑,便跟了过去。果然看见井将军将守灵军士支开,二人在棺头鼓捣了好一会儿,那胡人少年钻了进去。之後,两名守灵军士回来,但井将军也不肯离开,直到第二日啓程,一直守着女主之棺柩。”
慕容诀一使眼色,丘正杰拿着狐鹿姑的画像走过去:“你且看看,那夜你在嘉峪关客栈看到的胡人少年可是此人?”
李冉瞄得一眼,似乎被蛰了一针似的,闭眼道:“大人,就是此人,他的眼珠子是紫色的,化成灰我也认得。”
“为何如此肯定?”慕容诀问道。
“没错,之後在归国林子里遇袭,领头的正是这个胡人少年,他虽蒙着面,却露着两只眼睛,就算是西域人,也没有几个是紫色眼珠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井飒闻听此言,却是一震,眸子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风暴:“李冉你说什麽?是小鹿带兵袭杀了你们?”
“不是他还有谁?”李冉突然愤慨起来,“我使团上百兄弟呀!哪个不是朝夕相处的同袍?井将军你心里有他们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成天和这个长着一对妖眼的贵霜王子勾勾搭搭,哪里还有一点大郑将军的样子?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箭术精湛,兄弟们纷纷倒地。我亲眼看到那个胡人少年取下面巾,责怪那些武士不该乱放箭,还拿出一张图要他们在死伤的人中间查找,那图分明画的就是井将军你!”
难道是小鹿以为自己也在使团当中,意欲杀死其馀人,使自己在大郑毫无退路,只得跟着他回贵霜去?想起狐鹿姑屡次要求自己跟他回贵霜去,这……还真的非常有可能。井飒越想越觉得後怕,难道……这一切都是狐鹿姑的阴谋,他要劫夺自己?
“井飒,你可知罪?”慕容诀一声拍案厉喝,将井飒从懵懂中惊醒。
“吾所犯何罪?”井飒本能答道。
“好,那本相便为你一一解析。”慕容诀冷冷道,“贵霜人如何知道使团什麽时候归国?还恰到好处地在棫北关埋伏?定是有内贼无疑。而你又恰恰不在使团当中,且与贵霜有重大干系,除你之外哪里有旁人?”
“大人所言大谬矣。”井飒强压住心头的愤懑,一一驳斥道,“使团归国,乃是李冉等将士切望乡建功,一力向我申请。再说当时身处楼兰王营当中,使团一行近百人,离开王营何人不知?且又向楼兰王报了备,如何便指是我泄露的消息?难道偌大一座楼兰王营,便没有只言片语泄露出去?”
“巧言令色。”慕容诀猛一拍案,“楼兰女主与贵霜有不共戴天的灭族之仇,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又怎会将使团之行踪故意告知于贵霜?”
“大人也说了是楼兰女主与贵霜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她毕竟已经死了,那麽楼兰王呢?公主呢?还有大将军伊屠贲。这些人与贵霜也有不共戴天之仇吗?毕竟女主阿斯玛是死在我大郑国都的,他们更恨的是贵霜,还是我大郑呢?哼,只怕宰相大人也不敢肯定吧。”
“大胆!”丘正杰忍不住了,撸起袖子便要动手,“一个阶下囚,也敢在宰相大人面前放肆?”
“住口!”慕容诀擡袖,“刑名之要,在于实据,万不可落下刑讯逼供之名。”转向井飒,“既然你言之凿凿,那麽又为何偏偏不跟着使团一同回国呢?”
“禀大人,女主之死,楼兰举国哀恸。而我大郑若无一人出席其丧礼,未免有失礼节,我井飒幼时也曾随祖父护送公主和亲,对于礼仪之事略懂一二,为免西域诸国议论,所以才决定继续护送女主灵柩至楼兰王城,落土安葬之後再辞归。”
慕容诀点点头:“此事证据不足,暂且不论。那麽证人李冉所言,你私匿贵霜单于狐鹿姑于女主棺柩之中,护其出关一事,你可认否?”
“这事我认。”井飒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不知何时那李冉已被带走了,忽然琢磨出些别的意味来,“大人方才说什麽?贵霜单于狐鹿姑?”
“可怜可笑。”慕容诀不无同情道,“全天下恐怕只有你不知晓了。贵霜的提师庐单于已崩逝,其子狐鹿姑即位为新单于。”
“原来如此。”井飒喃喃道,有些谜题现在已经解开了,为什麽皇帝对他这麽久不勘不审?原来是因为狐鹿姑已为新单于,自己这枚棋子到底当得多少份量,还需探查。但是凭什麽?母亲和弟弟做错了什麽?他愤然质问道:“敢问丞相大人,井飒叛国罪成立否?”
“自当成立。”慕容诀语意坚决,“就凭你私纵敌国单于这一条,便足以灭你九族了。这是陛下仁慈,才……”
“我母早已改嫁,弟弟亦姓柳,与我井飒何干?何以被牵连获罪?”井飒骤然暴起,脖子上额头上青筋突起,显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吼出这一句。
慕容诀安如磐石:“亲疏远近本不在姓氏。你母虽改嫁,但毕竟是你生身之母,岂能不株连?且你不要忘了,”他压低了声音,“当年狐鹿姑与陛下约定,分三年期交出精铁冶炼配方,可是以你的身家性命为质,包括你的母亲和弟弟。如今你骤然叛郑,乃是自己行为不端而致祸,你不思检点,反而攀诬他人,所为是何?”
“既然大人如此掷地有声,那便以叛国罪论处吧。我井飒一心求死,定会签字画押。”
“你以为我不敢麽?”慕容诀眉间怒气攒积,一扭头,“将押书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