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雪雱狼居胥
听到这里,谢沐阳的心里盘算开了:西域商队?不用打听了,一定是楼兰国放出的风声。也只有他们不愿意这份配方落到大郑皇帝手里,给刚刚吞下于阗故地的楼兰王国招惹来巨大的麻烦。可楼兰王是个有名的庸人,不可能有如此的战略眼光和手段,那麽是谁放出的风声?是大将军伊屠贲?还是极类其母的阿娜尔罕公主?
但不管怎麽说,现在去追究谁放出的风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眼下最要紧的是摆平以左谷蠡王为首的王庭贵族的不平之气最为要紧。
谢沐阳平静如水:“来事不可追,往事不可究。单于还没封太子之时便与大郑有此约定,虽然两国世仇,但此约天下尽知,我堂堂贵霜帝国,不能做那爽约之事。何况……”她顿了顿,“据可靠线报,大郑皇帝数十年于吴越故地间寻访精铁冶炼之方,手里头已握有大部分的配方内容,之所以向我王庭求取,无非只是做个佐证而已。既然如此,何不卖个顺水人情给单于?他得个好名声不说,还遂了心愿,有何不好?”
乌稚有些怀疑:“大阏氏讲大郑皇帝手中已有配方?是真的麽?”
“左谷蠡王,”谢沐阳的语气有些不悦,“我也是侍奉过贵霜两代单于的人,连我的话你都不信麽?”
“那好吧。”乌稚的气焰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下去,“只是大阏氏,此番之事于我贵霜名声的确太过难听,不知内情的人都会以为咱们怕了大郑,被南宫雍打怕了。我……我等心中憋屈!”
帐中一片应和之声:“单于纡尊降贵,亲去狼居胥交付配方,这不是丢了先人的脸吗?”顿时一片群情愤恨。
“诸位请听我说!”谢沐阳一擡袖,自有一种威势,帐中顿时静谧下来,“大郑皇帝得了这配方也并非全然利于他,大家相信我,自此之後,大郑想镇抚西域……哼,只怕便不那麽容易了!”
衆人将信将疑,但大阏氏权威在彼,也不敢争辩,纷纷告辞。但谢沐阳却独独留下了乌稚:“左谷蠡王,你且留一留。”
“大阏氏有何吩咐?”乌稚大喇喇地一拱手。
“那些西域商队还在王庭吗?”
“还在,但过几日怕是有大雪,他们都急着啓程回西域去。”乌稚有些不明就里,“大阏氏问那些商队做甚?”
谢沐阳指着桌上的十几卷羊皮轴说:“每一支商队都带上一卷回去,献给他们各自的国王。”
乌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取过其中一卷展开一看,顿时大吃一惊:“阏氏,这……这怎麽行?这个可是……”
“可是什麽?”谢沐阳微微一笑,目露狡黠,“这是一颗石子,投入西域平静的湖面中,行将掀起涟漪无数。大郑想善抚西域,与我们争夺商路?哼,只怕要有所取舍了。”
“哦,我明白了。”乌稚一拍脑门,“我这就去办。”
北风其凉,瑞雪其雱。又有诗云:“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在这时节,中原的农夫们还在地里忙秋收之时,狼居胥山已是另一片冰雪的世界了。
苍黑的浓云在天际翻滚着,雪越下越大。初时是又细又轻的雪粒,渐渐竟大如琼花,纷纷扬扬,飘飘而降,将大地装扮得皑皑茫茫。雪未住,风又起,狂风卷动万千雪花,盘旋嘶吼着,有如千军万马,在无垠的旷野上纵横来去。这样混沌迷离的风雪中,竟然有一支马队不怕被它淹没,正高一脚低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着。
骑士们从头到脚披挂着盔甲,但在漫天飞雪之时,大片的雪花落到冰冷的铠甲之上,顿时结成了厚重的冰,越来越沉重。哪怕是坐在车中的人,滋味也不好受。冷风穿过车帷,透过层层衣袍,手脸开始还如针刺一般的疼痛,慢慢却变得僵硬,失去了知觉。井飒心中突然有些异样的恍惚,真想就势躺在这雪地里好好睡上一觉。大约人在冻死之前,都是想睡觉的------
从侍卫们的言谈中,他知道已经来到狼居胥了。这里,是他与狐鹿姑初遇的地方,可他心中现在却没有故地重游的半分喜悦之情。如今的他,不过是个物件,一个用来交换精铁配方的物件,而且也不是什麽稀罕之物,不过是恰巧得了贵霜单于的青眼罢了。堂堂一个将门之子,竟沦落为婢妾一般,他活着其实是一种耻辱,可他偏偏不能死,至少眼下不能死。可悲呀!可叹!
“嗷——”忽而静谧的雪谷里,响起了一声长长的狼嗥。战马听闻,惊惶不安,纷纷打着响鼻,马蹄子交替在雪地中踏着忐忑的步子。骑士们四顾而望,手中兵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相爷,有狼——”丘正杰一面禀报,一面对南宫罃说道,“世子,你我各带一队人马,护住丞相与人犯的马车。”
“你去保护丞相,人犯这有我。”南宫罃想也不想便说道。
只听得扑簌簌一阵响动,那是雪落下的声音。周遭山腰与山顶上,顿时出现七八十匹狼,抖落掉身上的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马队。领头的白狼一对蓝睛,在雪光下反射出璨炫的光芒,正是飒露紫。伴随着狼群的,还有几百名身穿翻毛皮袄,散发及肩,身背宝雕弓的胡人壮汉,他们的头发或红或黄或黑,一个个高鼻深目,分明是贵霜王庭最为精锐的射雕者。
“狐鹿姑亲自来了。”南宫罃平静断言,既是说给护卫与慕容诀听的,更是说给车中的井飒听的。可车中毫无动静,井飒根本没有探头出来望一眼的欲望。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彻幽谷,所有的射雕者都望向左山山腰的位置,有那里一匹浑身赤红有如火焰般的高头大马昂然从雪岩後踏出,马上一人身穿紫色大氅,发束玉色抹额,看身形年纪不大,脸上戴着标志性的狼头面具,虽看不清面目,但一对紫眸在面具後若隐若现。这便是贵霜单于狐鹿姑。
“大单于与长生天同在!”射雕者们在雪谷中齐声呐喊,所幸雪刚开始下,否则这声势非引起雪崩不可。
狐鹿姑一擡手,此起彼伏的呐喊声戛然而止,一名射雕者从山腰处跑了下来,到了山脚处却并不前行,只是一条腿弓步向前,以投掷者的姿态将一份羊皮卷扔了过来。丘正杰离得近,从马上一跃而起,伸手接住了那张羊皮。
那射雕者正是熟面孔,在棫北关见过的那穆尔。眼见丘正杰接过羊皮卷,还把它转手恭敬奉给了不知何时已出车中的慕容诀,于是老远大喊道:“喂,这就是你们要的配方。一手交方,一手交人,我这便动手了。”说完,便向黑篷辎车走去。
“壮士且住!”慕容诀一擡手,两名骑士叉戟拦住了那穆尔的去路。
那穆尔颇为震惊:“怎麽?你们要翻脸不认人?方子已经给你们了,而且,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你们已在我射雕者与群狼的包围之中,若敢耍花样,立时将你们撕成一片一片的!”
“呵呵,非也非也。”慕容诀向着山腰处的狐鹿姑一拱手,“啓禀贵霜大单于阁下,这人现下还不能交付给你们?”
“什麽?”狐鹿姑未及开言,那穆尔早就跳了起来,“你们敢出尔反尔,交了方却不把人给我们?行,叫你们知道知道射雕者的厉害。”
他一擡手,几百名射雕者动作统一地从背上取下弓弩,弯弓搭箭瞄准慕容诀的马队。看得出来,只需单于一声令下,马队的每一个人都会被射成刺猬。
慕容诀倒是不慌不忙,一声“撤篷!”早有数名武士骑马上前将辎车上罩着的黑篷取下,只听忽的一声,一个篷头垢面,散发及腰,一身麻布袍服的男子正疲惫地靠在车壁上。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只留下两道粗黑狭长的眼线,看上去颇为惊心。他仿佛置身世外,似乎这一切的争端都与己无关,看都不愿看一眼。
“井飒!”山坡上的狐鹿姑突然喊了一声,这一声并不太大,但却钻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什麽味道?”那穆尔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他在记忆中搜索着,忽然喊道,“缺勒霍多?你们在车里放了缺勒霍多?”
“不错!”慕容诀夺过一名侍卫手中的火把,举到已经敞篷的辎车前,厉喝道,“狐鹿姑单于,若你不想挚友变成烤猪,那便听我言讲。否则,我可不敢保证後果!”
“你们到底想要什麽?”狐鹿姑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一句。
“单于请放心,”慕容诀深深一躬,“井子良于我大郑来说不过是一无用之人,留之何益?然配方事关重大,未经验证难辨真僞,请单于准我十日之期,一旦验证此方为真,我立即将人毫发无损地送到单于的北麓行营,决不迁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