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双面间人
慕容诀并非出自世家大族,在朝中人望资历尚浅,更兼其特殊的经历,自来行事谨慎,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他在灯下仔细思索了良久,确定无风险後,这才断然取出腰间小铜刀,划开了铜管口的封泥,从里头取出一小块发黄的帛书。
帛书上只有一行简短的朱砂小字,慕容诀只看得一眼,顿觉天眩地转,眼前发黑,一时跌坐于席上久久不能反应过来。
天哪!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精铁冶炼配方的最後一味方子竟然是于阗故地的紫云英!那于阗故地已经被楼兰的伊屠贲率军拿下,如今乃是楼兰王国的属地了。这……难道要让肤施国的故事重演一遍吗?可楼兰并非肤施啊!肤施本是贵霜的藩属之国,本质上说也是敌国,攻伐敌国本是应有之意,谁也不会说什麽。可楼兰不同啊……
如今大郑有意扶持楼兰王国成为西域诸国之牛耳,有互为倚重之意。楼兰女主産下皇子谢麒,其女又许嫁了东宫太子谢玄,两国已邀为姻亲之国,岂能为了一块于阗故地而反目成仇?若如此,那他慕容诀归朝以来宵衣旰食,处心积虑推行的善抚西域之国策该当如何推行?
如果,大郑与楼兰翻了脸,那麽西域其馀诸国该如何看待大郑皇朝?出尔反尔,毫无信义,那麽它们岂不又将倒向贵霜帝国?皇帝知所以要任用他慕容诀为右丞相,主要用意便是要他具体推行朝廷的西域政策,使这条重要的商贸通道的控制权始终掌握在朝廷手中。如果楼兰这一环崩了,那麽一切的一切都将无从谈起。那在朝堂之上,还有他慕容诀的立足之地吗?
不,不能让这一切发生。慕容诀手抓着那块帛书,迅疾地凑到灯焰旁,他胸中涌动着一种冲动:烧了它!决不能让其他人看见这份帛书,否则他的善抚西域国策将付之东流!
然而,就在帛书边缘即将接触到蓝焰边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停住了,理智又回到他脑中。不行,不能这麽做。此行就是来交换配方的,如果烧了它,如何交代?总不能胡编乱造一个吧?
他站起身来,手里的帛书团成一团在掌心紧紧攥着,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怎麽办呢?要不然,把井飒给解决了,把换不成配方的责任推到狐鹿姑身上?行不行得通呢?对了,狐鹿姑……
慕容诀隐隐觉得什麽地方不对劲。一张秀丽恬静的脸庞浮现在他的记忆深处……
当年发配边疆时,有一回贵霜骑兵掠边,他与无数青壮男女被劫夺入王庭为奴。在他印象中,王庭中的女人大致可分两类:一种是女奴,低眉顺眼,做小伏低,走路从来只敢望着自己的脚尖;一种是真正的草原女子,豪爽热烈,敢爱敢恨。
可凡事都有例外。有那麽一个女子,她永远如月亮一般恬静柔和,也如明月之晖一般令人捉摸不透。她的眼睛黑沉沉的,清澈却不见底,谁也不能从她谦和的目光中看出她的心事。十步之外,见者如沐春风;而没人敢近她三步以内。
这个女子,就是当时的太子妃谢沐阳,如今执掌偌大王庭的大阏氏。这样一个女子,怎会轻易将贵霜的核心机密拱手交出?即便是为了狐鹿姑,只怕背後目的也不单纯……莫非?
慕容诀莫名打了一个寒颤。莫非这一切都是谢沐阳的阴谋,从肤施到楼兰,她就是故意抛出这份冶炼配方,目标就是大郑的西域政策?她就是要让西域诸国忌惮猜忌大郑朝,从而重新围笼到贵霜旁边,以为王庭迁回漠南铺平道路?
“不好!”慕容诀猛一拍案,旋即焦虑地在室内转着圈。
如果这一切都是谢沐阳的阴谋,那麽她一定还留有後手?如今,该怎麽办?这方究竟是真是假?该不该回棫北关去验?井飒该如何处置?这一切的一切如坠云雾之中。唉!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若是南宫世子仍在就好了,此子虽对自己有成见,但其见解却深刻犀利,远非同龄人可比。可惜他不在,丘正杰只会刑讯勘案,这种纵观全局的大谋略却指望不上他。
“相爷,相爷!”帐外响起丘正杰轻轻的呼唤声,似乎在试探他有没有就寝。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慕容诀无奈地摇摇头,扭头应道:“何事?进来说吧。”
厚重的镶棉皮帘一声闷响,丘正杰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凭他一身铠甲,与一双重靴,能这般轻悄悄地,只怕是用了些许轻功的。慕容诀心里一热,颇觉安慰,有这般忠心的下属也是难得,遂脸上也和悦了不少。
“相爷,营外有人要求见您。”
“哦?”慕容诀一歪脑袋,“莫非是狐鹿姑那边又派人来了?咦?”他心里一紧,“莫不是南宫世子有什麽不妥吗?”若是南宫罃有什麽不测,自己该如何向阿雍交代?
“不是。”丘正杰摇摇头。
“那麽,是不是棫北关派人来催促于我?”
“也不是。”丘正杰依然是一脸茫然地摇头。
慕容诀也没耐心了:“到底是何人?你直接说吧。”
“禀相爷,是东宫太子舍人郑复前来拜见。”
“郑复?他怎麽会在狼居胥?”慕容诀十分吃惊,依着大将军府与东宫目下表面平静,实则箭拔弩张的关系,他怎麽会来见自己?而且是在这麽一个塞外之地?然而,此人身份不同寻常,来意必不寻常,不见不行。他断然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丘正杰领着一个身穿长可及地黑色斗篷的人走了进来。来人一掀头兜,一张清矍深遂的脸展露无遗。慕容诀一面施礼,一面向丘正杰使了个眼见,後者会意,迅速到帐外将侍卫们支到了十米之外,自己则提剑于帐篷周围不停巡视。
“舍人夤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慕容诀开门见山问道。
“自是为它而来。”郑复指着桌案上的铜管说道。
慕容诀确信他已看到铜管口的封泥已拆,故作不在意道:“不过是长安友人来信罢了。”
郑复不屑轻笑:“相爷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若在下所猜不错,这便是那份精铁冶炼配方了。”
“大胆!”慕容诀难掩愠意,“你不过是个东宫舍人,连品级都没有,怎麽敢在本相面前卖弄?”
郑复却并无惧怕之意,只从袖中掏出一份羊皮纸,双手递上道:“这配方小人手里也有一份,大人且看一看,是否一样?”
“你说什麽?”慕容诀实实地大吃一惊,赶紧接过羊皮纸,只看得一眼,顿觉背上冷汗频出,“你……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相爷容禀,”郑复微一施礼,“自楼兰女主薨逝,太子心中颇觉不安,亦不知西域诸国尤其是楼兰王国对于这桩婚事持何看法,因此特派在下前往西域探查。小人走了楼兰,大宛,鄯善等国,花费了数月时间,正要回程之时,忽而西域诸国街市都在传阅这份羊皮纸。在下借来一阅,顿觉兹事体大,多方探得相爷眼下在狼居胥山,小人觉得或与此事有重大干系,因此赶来禀奏。希望对我大郑国事有所裨益。”
“你说什麽?西域诸国都在传阅这份配方了?”慕容诀大惊而起,悚然动容,“事关重大,你确定麽?”
“小人亲眼所见,亲耳听闻,决不差错。”郑复毫无迟疑地答道。
他回答得如此肯定,慕容诀只觉得胸口被一记重锤击中,整个人被抽去了一半魂魄一般,倒退了两步,这才扶着桌案缓缓坐下,口中喃喃道:“西域诸国有何议论与反应?”
“诸般议论都有,然都对我大郑十分不利。”
“怎麽讲?”慕容诀手撑桌角,强自镇定。
“他们都说,我大郑为了一份精铁冶炼配方,煞费苦心,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举十万骑兵突袭肤施国,强掘缺勒霍多矿石,与强盗无异。照这样下去,大宛的良马,鄯善的押不芦草药……还有数不尽的西域诸国压箱底的至宝,岂不是一样样要被大郑盯上?不给就派兵打,如此行径,还不如人家贵霜实诚呢!”
慕容诀听得一股无名火起,他是右相,自然本能地要为己方辩解,可是又不知该从哪里辩起?凭心而论,人家说的的确一点错没有,尤其是奇袭肤施国这件事,任谁看都不敢说是正义之举。他只得无力摆摆手:“这些我都知道了,那麽楼兰方面呢?”
到底是丞相,一眼就看到了最关键的节点。郑复钦佩地看了一眼慕容诀,不无遗憾道:“小人去时经过楼兰,而归途却不曾。只是在道中听说楼兰国内颇为不安,于阗故地乃是大将军伊屠贲打下,故决不肯放手。而楼兰王与阿娜尔罕公主似乎主张与伊屠贲不同,主张以紫云英按岁朝贡的方式与大郑继续修好。国中百姓惶惶不安,外地商旅关业避祸,一时间市面比较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