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知耻而後勇
少年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武场内忽然静了下来,太静了,静得能听见狐鹿姑自己的心跳。井飒依然匍伏在地,长发披散,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显然内心的起伏十分巨大。
“你……没事吧?”狐鹿姑走近,试探着想去拍他的肩,可没想到井飒仿佛身後长了眼一般,迅捷地闪避开了。
一次受挫,狐鹿姑倒并没有灰心:“井飒,你伤得要不要紧,我派阿吉送你去大阏氏帐中让她给看看吧?”回过头来想招呼阿吉,却被井飒一句冷言给制住了:“不劳大单于费心,井某人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早已感觉不到伤痛。大单于军务繁忙,何需为我这等蛆虫耗费精力?”
自己一再好言相慰,却一再碰钉子,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何况从来桀骜的狐鹿姑呢?他站了起来,也板起了脸:“你是怪我没有当场惩罚达里腊他们吗?是你订下的比射之约,技不如人又何需把气撒到我头上?我草原民族素来崇拜的是强者,好男儿从来以病死榻上为耻。你若有骨气,便振作起来,重拾昔日箭术,归根到底,自己丢掉的脸面还是得靠自己挣回来!”
一阵静寂,狐鹿姑只觉一阵心虚,自己这一番言语是不是说得太重了,井飒承受得起吗?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只能静待井飒的反应了。
井飒似受到很大的触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目光在地上四处寻觅着,好像在找什麽东西。突然他朝武场看台前的一张桌案跑去,这张桌案原是提供给骑士们在练习射艺时暂时放置弓矢之用的,此时上面只放着一张弓,恰恰是井飒刚才射出最後一箭时所用的那柄竹弓。
只见井飒圆睁双目,一把抓起那弓,另一只手搭上弓弦,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将弓拉成了满月状。狐鹿姑正要叫好,却见井飒拉弓弦的右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越抖越厉害,竹弓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啊——”井飒大叫一声,将竹弓扔得老远。他的胸口在剧烈地喘息着……狐鹿姑目睹着这一切,却什麽也说不出口,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弥漫于心头。
突然井飒像发了疯一般,将自己的右手置于案上,左手则疯狂地锤打着右手背,仿佛那是块砧铁,而不是自己的肉身。狐鹿姑吓了一跳,扑上前抓住他的左手,喝道:“你这是干什麽?”
“这只手连弓弦都拉不开,还有什麽用?不如废了它,也废了我自己!”井飒红着眼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狐鹿姑甩开,直接用右手握拳,却锤打着桌面。那桌案本是薄薄的杉木制成,哪里经得起如此的重击,只三四下,便被锤穿,井飒的拳头砸入满是木刺的孔洞中,狐鹿姑拉出来时,骨头青紫不说,已到处扎满木刺,鲜血淋漓!
“你疯了吗?”狐鹿姑一挥手,阿吉也从武场门口跑入,两人一齐按住不断挣扎的井飒。狐鹿姑这才腾出手来,从长袍下摆撕下一片,将井飒受伤流血的右手包住。经过这一番折腾,井飒苍白的脸终于显露了出来,两道鲜红的鞭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这达里腊也太过份了!专冲着人的脸打,这不是故意的吗?”阿吉愤愤不平道。
“我决饶不了他!”狐鹿姑铁青着脸,咬着嘴唇,这句话仿佛是从鼻子里哼哼出来的。
井飒一擡手猛地一推,将右手上沾了血的长袍布狠狠甩到了地上:“我用不着你装好心,你我已经割席断义,再也不是朋友了!”一面说,一面摇摇晃晃往武场外走去。
“站住!”狐鹿姑一骨碌从地上站起,双手背于身後,气势凛然不可侵犯,一改方才关切唏嘘之意,沉声道,“不管你把我当什麽,且有一言你需牢记!”
“大单于有何见教?”井飒并不转身。
“你们中原有一句话,叫‘知耻而後勇’。自从你踏上草原的土地,便一直自暴自弃,沉溺于酒器不能自拔,我知你如今意志崩塌,无存活之志。但上天终有好生之德,死亦有轻于鸿毛,亦有重于泰山。若你立意寻死,我不拦你,但终究只是个懦夫蛆虫之死,除了我无人在意。方才我已讲过草原人只崇拜强者,似你这等废物之死,将来人们谈及,也只会说中原人个个是懦夫,我贵霜铁蹄终有一日踏平中原如逐羊耳!你井飒虽被大郑所弃,然为了身上流淌的血,也不应给陇西井氏抹黑吧?”
阿吉吃惊地看着狐鹿姑。在所有王庭人的印象中,他们的新单于是个寡言阴戾的性子,几时说过这麽一大段话了?还说得如此地引经据典,有根有据?看来,单于是个不容易被人拿捏的主儿,那麽大阏氏幕後掌权的局面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他陷入了深思。
井飒依旧没有回头,但双肩的线条却渐渐变得直板,有如岩石的边缘坚挺屹立:“知耻而後勇,多谢单于教谕,井某不胜感激之至。”
狐鹿姑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远,轻叹了一口气,转向阿吉:“去请万伤老人,前去暖帐为井飒医治。”
阿吉知道,这万伤老人本是大瘀氏的陪嫁,也是传她医术的师父,在王庭救死扶伤,自是圣手。可有一样,就只听大阏氏的,连单于说话也不太好使,便有些犹豫:“这个,只怕要先与大阏氏说一声才行。”
狐鹿姑脸色一凛,面若寒霜:“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开去。阿吉无奈,只得先朝着阏氏帐走去……
大阏氏谢沐阳急匆匆往王帐的方向赶去,身後跟着依云等四名贴身侍女,人人脸上都是一副焦虑之相。
“大阏氏这是怎麽了?都显怀了还这麽风风火火的?”
“肯定是咱们单于又使什麽性子了呗?唉,这王庭上上下下,都得靠大阏氏撑着,咱们单于又是个不消停的主儿,可苦了她了!”
谢沐阳掀帘之时,正看见一个秀丽娇柔的女子正跪伏于狐鹿姑脚下不断乞求着:“单于,的确是我弟弟的不是,但单于已经将他逐出了质子亲卫团,为何还要逐我回屠格部?我……我已经嫁入王庭了呀,这般送我回去,我该怎麽跟阿爷阿娘交代?部衆们又如何看待我呀?”
“不想回屠格部也可以。”狐鹿姑一脸的冷肃,“我便将你送去暖帐伺候井飒,什麽时候他消了气,原谅了你弟弟的粗俗无礼,你再回来。”
“啊……”阿南其其格惊得目瞪口呆,如遭雷击。狐鹿姑以一对惊世骇俗的紫罗兰眸子扬名于草原诸部,本就有“贵霜第一美男”之称,现今又即位为单于,自是所有部族少女的春闺梦里人。自选妃的消息一出,身为屠格部的公主,所有人都觉得她一定会成为单于的妃子。结果,来到王庭,她精心准备的歌舞无人欣赏,好在後来还是凭借屠格部的力量成为单于侧妃,却一直倍受冷落。今天终于得蒙传召,不想竟是兴师问罪,这一番心情有如坐过山车一般,让她不知所措。
“单于,此事万万不可。”只听得一声清丽的女声响起,谢沐阳缓缓入帐,身後跟着她的贴身侍女依云。
“有何不可?”狐鹿姑有些挑衅地看着自己的大阏氏,“难道身为贵霜单于,送出一名自己的姬妾,还需要你的同意吗?”
听出他话意来者不善,谢沐阳十分乖觉,拉起地上的阿南其其格:“你先回帐,容我与单于慢慢说来。依云,守在帐外,不许任何人进来。”
当帐中再一次只剩下二人相对时,谢沐阳看着狐鹿姑依然满是愠意的脸庞,梳理着自己的思绪。若是再言讲什麽屠格部是第一大族,必须稳固这份联姻关系之类的,狐鹿姑必然反感,看来得另辟蹊径。
她微笑着说道:“单于莫要生气,我是在想,单于想厚待井飒,想送礼给他,也得看看这份礼物合不合人家的心意呀?”
“此话怎讲?”大概是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一番开场白,狐鹿姑忍不住好奇问道。
谢沐阳一抿嘴,虽然韶华已逝,但也显露出几分娇柔之意:“阿南是屠格部的公主,自幼也是娇生惯养,性情嘛,尚有几分任性,还需磨炼。而井公子此番饱受磨难,心境灰涩,需要极度温柔的女子才能抚慰得来,而阿南显然不合适。”
狐鹿姑歪着脑袋想了想,点点头:“你说的也是,这事就这麽算了吧。”反正他也不是真心要送女人给井飒,不过是想试探他的反应罢了。
“单于放心,井公子的婚事我放在心上,待有合适的人选一定会告知单于的。”谢沐阳顿了顿,又笑道,“还有一件事要告知单于,西域的鄯善国遣使来朝谒了!单于可要做好准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