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押不芦草
这一天对于井飒来说无比漫长。孰料回到暖帐,还有一张更沧桑冰冷的脸在等着他。
万伤老人鹤发童颜,手拄一根虬曲坚硬的桑木老杖,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然而,甫一开口,却令井飒感到彻骨的寒意:“老朽本不愿来,然而大阏氏反复敦请,不得已只得勉为其难。”
井飒可以对狐鹿姑冷言冷语,然而面对这样一位老人,却不自觉地心虚了几分,不敢出言相辩。万伤老人医术精湛,王庭中许多人,其至包括一些贵族子弟皆愿跟随他学医,然而无一例外被其拒绝。这理由嘛,也是硬梆梆的:“大郑与贵霜乃敌国也,老朽身为汉民,自不能传授医术以资敌耳。”
以贵霜人之性烈如火,换一个人如此说试试看,保管被无数弯刀戳上十数个透明窟窿,然而这是万伤老人,一来敬佩他医术的神奇,二来畏惧于大阏氏的威权,无人敢和他叫板。
虽然看待井飒的目光满是鄙夷,但万伤老人还是仔细检视了他的伤口,交敷上药膏,叮嘱侍女按时换药。将要走时,井飒叫住他:“万神医,我的手今後还能射箭吗?”
万伤老人冷冷瞟了他一眼:“公子日日沉溺于杜康园,如此自甘堕落,又何需再拿弓矢?需知公子虽见弃于大郑皇朝,然而在贵霜人衆的眼中,公子之一言一行依然代表着大郑军士。人不贱汝,而汝自轻自贱,又怪得了何人?”
老人义正辞严,井飒大惭,滚落榻上跪伏道:“万神医谴责的是,井飒的确是咎由自取,不怨怼任何人。只是如今想回头是岸,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此时万伤老人的眼中隐隐透出几分怜悯之意:“花自向阳生,公子既然知错,自当先戒酒以明志。适才疗伤之时,老朽已替公子按过脉,汝溺酒已深,全身神经被麻痹,老朽需以针灸之法加以刺激疏通。而公子自己则应积极活动筋骨,重拾武艺,假以时日,自可渐渐恢复。”
“多谢万神医。”井飒伏地跪谢不已。
从这一天起,井飒真的变了,再也不是王庭民衆口中的“醉蛆虫”了。每日太阳升起,早起的牧民们就能看到他在暖帐外的空岗上舞剑的身影,一招一式颇有章法;等到饮过热腾腾的奶茶,赶着自家的几百头牲畜往草场上放牧之时,三不五时地也能看到井飒纵马套圈的身影。虽不似草原男子的童子功,但比之当日落马的那副笨拙样子,已不可同日而语。
如此奋发,加之如今的井飒重又换上昔日的素袍,配上他英俊的相貌,比之草原男子更添上几分儒雅气质,倒惹得不少胡女怀春,争相赶来观睹。
有人感叹万伤老人的医术神奇,不仅能治伤,还能医治心病,实乃千古神医也。马上就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依我来看,似这等颓废之人,非猛药不能唤醒。达里腊那帮小子,就是这剂猛药!”
衆女点头称是:“难怪得,单于本来挺生气的,如今看见井公子如此振作,反而看屠格部顺眼了许多。听说,已经派人去接达里腊世子回王庭呢!”
“不止呢!”还是那个多嘴的小丫头故作神秘状,“单于这几日夜夜都去了阿南侧妃的帐中,看样子她是颇得单于欢心了呢!”
“啊……”衆女情绪复杂,有人艳羡,有人妒恨,不一而足。
侍女安珠穿过略显稀朗的人群,冲着正在草场上挥汗如雨的井飒大喊道:“公子,万神医让你马上去他帐中!”
“什麽——”井飒纵马前驱,示意安珠再说一遍。等到听清之後,井飒点点头,“你把马牵回去,我马上就去!”
一跨进万伤老人那座熟悉的弥漫着各种草药香气的帐篷,就听见老人兴奋的声音:“哎呀,子良你终于来了!时也运也,今日便可以为你疏通手腕脉络了,将养些时日,你的箭术便可回来了!”
闻听此言,井飒是既欣喜,又诧异。这半个多月以来,自己以极大的毅力戒了酒,又经万伤老人的悉心调治,不仅当日与达里腊比武时所受皮肉外伤痊愈了,且右手已能握剑,收放自如。可就是射箭还不行,万伤说是因为手指及手腕的神经细弱,针灸尚不能全及,且旷日持久。除非切开皮肉,直达神经进行疏通,可收速效,只是王庭中尚没有此等草药。
“万神医所言当真?不是说王庭中无此草药吗?”井飒很快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
“也是你小子运气好。”万伤老人指着桌案上那一堆外形像人参的物事道,“这是西域鄯善国给单于的贡物,此草名押不芦草,全类人形,若人参之状。生土中深数丈,人或误触之,着其毒气必死。然埋土坎中,经岁然後取出曝乾,别用他药制之,每以少许磨酒饮人,则通身麻痹而死,虽加以刀斧亦不知也。至三日後,别以少药投之而活。盖古华陀能刳肠涤胃以治疾者,必用此药也。”
井飒不通医理,这段话自然听得如坠云雾之中:“如万神医所言,此药以麻痹神经为奇效,然我手部神经已被酒精之毒所麻痹,再用此药岂不是火上浇油?”
“呵呵,”万伤老人抚了抚长长的雪白胡须,故作神秘状道,“岂不闻‘以毒攻毒’乎?正因为汝中酒精之毒颇深,非此猛药不能根治啊。不过此药有毒,还需提制,今日是不行了,不过是提前给你打个招呼,明日过午你再来我帐中吧。”
“是。”关于治疗方案之类的事,井飒是从来不与老人争执的。但他见老人素日持重,不茍言笑,但今日却是难得的高兴,这押不芦草当是极为难得之物,遂问道,“此草当是至宝,鄯善国竟也舍得拿来当贡物,当是与贵霜结好之意甚坚了!”
“哼!”万伤老人轻哼一声,“鄯善国王的诚意可不仅体现在押不芦草上,听说他特意遣使来王庭,有意将公主许嫁给单于呢!唉,可怜沐阳这孩子了,有了身孕,却不得不一个接一个地替单于纳妃!”
“啊!”井飒微微叹了一声,心底一团阴云渐渐弥散开来……
草原的夜,静谧而芬芳。南下的风吹来野花与青草的氤氲香气,王帐内外弥漫着牛粪燃烧的暖气,烤羊肉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今夜,狐鹿姑单于与大阏氏谢沐阳行将在王帐内举行一场宴会,目的是款待欢迎远道而来的鄯善国使者。
身为王庭的女主人,谢沐阳自是要盛装出席的。她看着依云手中的白狐皮披肩很是踌躇,嫁入贵霜十馀年,她早就习惯了胡人妇女的装束,可时已入夏,却还要披着这狐皮披肩总是有些别扭。但是,贵霜可不似中原,有各种各样的丝绢帛,人们衣动物毛皮是应有之义。何况……
“大阏氏,草原夜凉,这狐皮披肩不但可以保暖,更可遮挡。大阏氏可是有身子的人,决不能着凉!”侍女依云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容置疑地将白狐皮披肩替她披上了。
“也罢。”谢沐阳轻叹一声,任由依云作主了,“对了,时辰将近,去看看单于起身了没有?”
依云一努嘴:“早就派人去看了。明白您的意思,不能比单于早到,亦不能比单于晚到,总得不早不晚才好?”
“你知道什麽?单于性格桀骜,若我先在帐中布置接待,难免觉得我专权;若到得晚,又觉得我不够尊重他。只能不早不晚!”谢沐阳很是无奈。
“您这个大阏氏,做得可真累!”依云此话带着三分意气。
谢沐阳正待开口宽慰几句,却见一侍女掀帘而入:“禀大阏氏,单于已经起身,朝王帐去了!”
“啊?这麽快?”谢沐阳一阵慌乱,“那咱们赶紧过去,脚步快一些,正好可以赶上。”
“依我看,大阏氏根本不必要如此在意。”小侍女翘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怎麽啦?还有何别情不成?你在哪里看到单于起身的?”依云看出她话里有话,追问道。
见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她,小侍女不说也不成了,便嚅嗫道:“单于……单于在阿南侧妃帐里,还带着她一起往王帐去,说是要一同出席宴会!”
“什麽?”依云回头看谢沐阳,只见她脸色略显苍白,但表情却依旧平静,“走吧!这里不是中原,嫡庶分别那麽大?单于带阿南侧妃出席招待宴会也是寻常事,当得什麽?我们快走吧!”
帐外,清新的冷风一吹,谢沐阳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依云尚在耳边低语:“我知道大阏氏不在意,但是这几天单于夜夜留宿于阿南侧妃帐中,王庭中多有见风使舵之人,只怕对大阏氏不利。”
“我知道了。”谢沐阳应道。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如果只是因为男人的喜新厌旧,她倒并不担心,反正王庭的女人有如草原的夏花,一茬开过另有一茬;可如果不是,那另一种可能更为可怕,那就是狐鹿姑在学着做一个真正的王者,那才是她的危机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