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师父,我伺候两代单于,这父子二人皆是情痴,可是却不完全一样。”沐阳公主晦暗的眸子中隐约跳动着些许光彩,“提师庐被前妻阿斯玛的绝情狠狠伤过,再也提不起心力来对待另一个女人,可至少他还算一杯温吞水,对我温雅而尊敬;可这狐鹿姑不同,他生于雪山,长于狼窝,他的心也如冰山一般冷,野狼一般难测。我摸不透他的心意,也无法与他靠近,他太像一座冰山了。”
“唉——”万伤老人重重叹息了一声,“老朽知道郡主在这父子二人身上受了不少委屈。”
“若说先单于那会,我还顾忌着几分夫妻情义,但到了如今嘛……”谢沐阳的语气攸然变冷,“就完全不必顾忌了。什麽单于独宠,什麽夫妻情义,都如浮云一般转瞬即逝,只有王庭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大概万伤老人没有想到爱徒会如此说,声音有些颤抖:“郡主,那……那你想要做什麽?莫非你想学前朝的武後?”
谢沐阳苦笑道:“师父,这贵霜乃蛮族,徒儿一介女流,开不得弓,舞不得剑,如何能弑汗自立?不过,有了腹中这孩儿,便不一样了。我早号过脉了,此胎必是男孩无疑,只要这孩子顺利出生,待他长到垂髫之龄,便可以继承汗位了。到时,我依然是主执王庭政务的大阏氏,我的儿孙将世世代代永袭贵霜汗位!”
“你……你……”万伤老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着眼睛,“你想暗地里毒杀单于?”
这个女人要下毒害狐鹿姑?这下子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井飒倒是听明白了,只是他无法往深处想,只是莫名地感觉到一阵揪心。
谢沐阳默不作声,“当啷”一声,一个药罐被万伤老人扫到了地上:“沐阳,老夫知道你非贪恋权势之人,为何泛起此等恶念?”
“师父年近七旬,自弱冠起便悬壶济世,从来只知治病救人,今日又为何骤起恶念,欲害人性命?”谢沐阳针锋相对,“师父是我在这世上最信重之人,比我侄子谢眺更甚。我有事从来不瞒着师父,我知道师父拼着损伤阴德,行此悖德之事,只是为了我。师父对我一向视若亲女,当知沐阳有不得不做之事。”
“难道……”万伤老人突然意会到了什麽,“难道你想替父母亲族报仇?你想除了狐鹿姑单于之後,扶亲子继位,再领军南下,灭了大郑?”
“师父想得未免太遥远太宏大。”谢沐阳突然莞尔一笑,“大郑国力远甚于贵霜,只是骑兵战力弱于我方。方今大势,大郑灭不了贵霜,而我贵霜更灭不了大郑,沐阳还没有那麽大的野心,更不敢妄想。眼下,我只想破坏大郑的西域战略,施以压力;将来,我想要将王庭迁回漠南水草丰美之地,之後再徐徐图之。”
万伤老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但想到另一个人,语气却无法轻松:“你能如此想,倒是不失清醒。可你侄子谢眺呢?他一直为间于大郑,又是东宫幕僚,你数度召他回王庭,他都不肯归来,到底所为何来?”
怎麽,谢眺是贵霜的间谍?井飒有些转不过弯来。难怪他死都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世,原来有这个缘故在里头。
“阿眺他的确比我执拗,但他毕竟已经成人,其行事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也无法左右。他是我谢氏唯一的男丁,我如何想让他重蹈险地?只是父母血仇在前,流放之恨于後,他始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我亦无法。”谢沐阳深深叹了一口气。
“郡主,我知你们姑侄与大郑仇深似海。但老夫还是要说一句,无论如何,咱们都是中原子民,身负何等样的家仇都不能迁怒于故乡同胞,毕竟都是那块土地生养的。”
“多谢师父教诲,沐阳永世不忘。”
接下来也不知二人说了些什麽,井飒听了这许多时,也累了,又沉沉睡了过去。或许是这一回醒转听到的内容太多,心太累,这一次昏睡竟然什麽梦也没做。直到感到嘴唇一阵冰凉,似乎是有人在给自己喂冰水,也是奇怪,这冰冰凉凉的感觉从嘴唇一直传导到了咽喉,胸腔,到腹部,直到全身每个毛孔都像被冰水沁过,舒服极了,井飒不由得悠悠叹了一口气。
“他动了,他动了!”一个女声尖声叫着,似乎是那个万伤老人的药婢之一,“单于带回来的这两朵天山雪莲还真是罕有的至宝,熬一剂下去就见效了!”万伤老人在王庭不收徒,但却有三四名药婢,专事熬药理材之事,且都是不识字的贵霜女子。
“能不有效吗?”另一个陌生的女声显得有些淡然,“单于为了采这两朵雪莲,都从那麽高的山崖上跌落了,腿都摔折了。若没有效果,岂不是老天有意相负?”
“真的?”同伴有些不相信,“从这里到天山那麽远,若真摔折了腿,如何还能六天後就回转?”
“我还能骗你?目下正入夏,天山只有山顶雪未融,整座山因融水而泥土松动,岩石也不稳当,单于徒手攀摘,偏生那岩石周围土壤松动,刚摘到花便摔了下去。”
同伴不胜唏嘘:“不是带了那麽多射雕者吗?干吗要单于以身涉险?”
“说的是呢!可架不住咱们单于自己不肯,怕别人瞎弄摘错了,非要亲自上。依我看,”她顿了顿,“这位井公子不是要跟咱们单于割席断义吗?单于这是想感动他呢?”
“妈呀!这什麽人啊,值得咱们单于如此相待?”药婢无限遐想,“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肯为我如此,我便是死了也值当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同伴浇上一盆凉水,“再过几个月,那鄯善国的公主就要嫁过来了。到时候,什麽阿南侧妃,什麽井公子,都得靠边站,就是大阏氏,也得愁上一阵子。还轮得上你个胖丫头惦记?得了,还是赶紧去通知师父,井公子快要醒了!对了,再派个人去大阏氏和单于那里说一声。”
鄯善国的公主要嫁给狐鹿姑了?难道是因为天山雪莲,狐鹿姑才答应这门和亲之事的吗?井飒的思考能力在慢慢回归……
井飒知道,万伤老人的寝帐就在药帐的旁边,呼吸可闻,可不知道为什麽,大阏氏谢沐阳都闻讯来亲自见证了(狐鹿姑没有来,大约一是忐忑,毕竟是割席断义了的,二是腿折不能动弹),万伤老人反倒没有来。好不容易,那药婢回来了,却满脸惊惶,伏地哭泣不止:
“大……大阏氏,神医他……服毒了!”
“什麽?”谢沐阳一惊,慌忙拔腿而去。
井飒也惊出一身冷汗,第一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留在药帐中,十几日的昏睡使得他的四肢麻痹,一时竟无法动弹。但谢沐阳在隔壁帐中的哭喊声却清晰可闻:
“师父啊……你也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啊……我早该预先料到的啊……都怪我啊……”
声声泪,字字血,闻者无不唏嘘落泪,不一会儿,王庭近万民衆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这两座帐篷包围得严严实实,哭泣声直达苍穹……
昏迷快半个月的井飒终于醒了,醒在王庭为万伤神医之死而举“国”治丧的氛围里,十分地不凑巧。大家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多少人来关注他,他默默搬回了自己的暖帐,默默地努力活动自己差点瘫痪的四肢身体,默默地思索整理着昏迷期间窃听来的宠大信息……
过不了心里那道坎,这句话始终在他心里萦绕着。万伤老人为什麽会自服砒霜而亡?无非是如谢沐阳所说,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近五十年来一直以治病救人为天职,却为了视若亲女的大阏氏的利益,拼着损阴德,存了害人之心,老人无法原谅自己。可能若井飒醒不过来或丧命,他本来也打算服毒谢罪的,那份砒霜就是明证。
作为受害者,井飒对万伤老人不可能有好感,但对于他敢于面对自己人性之恶的这份勇气,倒不得不生出几分钦佩之情。
人说心病难医,心坎难过。不独万伤老人,世间又有几人难过得了自己心中的坎呢?大阏氏谢沐阳能吗?谢眺能吗?数年沉困于家仇,筹谋思报,人生又何能解脱?
独立于晚风之中,俯瞰着山丘下的王庭如海的帐篷,井飒不由得自嘲。他自己又如何呢?那最为高大的一根金色纛柱支撑的当是单于狐鹿姑的寝帐了,许久没看到他了,也不是他的腿伤得如何?恢复得怎样?如今想来,当初梦见他从山崖上跌下的噩梦还真的是一梦成谶!
井飒不得不承认,他想见狐鹿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更疯狂地想念那对紫罗兰色的眸子。可是他不能,因为他也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他与狐鹿姑之间,始终隔着母亲和弟弟的鲜血。这辈子,算是走岔了,再也没有并肩之时……人啊,为什麽要有心呢?心上又为什麽要设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