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异样的宁静
一走出王帐,被冷风当头一吹,井飒觉得有些後悔。自己到底干吗来了?不是来向狐鹿姑致谢的吗?可是,自己刚才反而将他劈头盖脸地斥责了一通,这是来致谢的吗?这且不说,这几日他一直在担心狐鹿姑受伤的腿,刚才却半句也不曾问过他的伤势,自己这是怎麽了?没见到时心中百样牵挂,见到了却乌眼鸡一般,什麽话最伤人就说什麽,唉!
也罢,这样也好。情这个字,最是剪不断,理还乱,越是伤人的话越是断情之良药。
然而,不管井飒愿意还是不愿意,这次令二人皆不愉快的见面的後遗症很快体现出来了。
第二天,王庭中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新得宠的侧妃阿南其其格,被单于送回了娘家屠格部落。要知道,屠格部新近逐水草迁徙到了贺兰山西麓,离贵霜王庭可实打实地有千里之遥,这是不打算要这门亲了吗?
王庭中的长舌妇不少,单于的内闱之事更是她们津津乐道的谈资,于是流言满天飞,说什麽的都有。
有人说,是因为阿南侧妃对单于行将迎娶鄯善公主打翻了醋坛子,不顾单于颜面大吵大闹,终惹得病中的单于震怒,将她送回娘家,不要这个老婆了。
也有人说,是因为阿南侧妃对大阏氏不敬,意欲趁其身怀六甲之机抢班夺权,终引来大阏氏联合其馀收继婚姬妾反戈一击。还有人添油加醋的说,是因为阿南侧妃意欲对大阏氏腹中胎儿下手,这才被单于休了的。
这些话听得人毛骨悚然,但令人诧异的是,单于虽然将阿南其其格逐回了娘家,但却留下了她弟弟——那个惹事生非的达里腊依旧留在质子亲卫团里,这倒不得不令人深思。
井飒心内忐忑,这件事……应当与他无关吧!
阿南侧妃走後,狐鹿姑似乎颇受刺激,加之腿伤未愈,行动不便,终日便躲在寝帐内,谁也不见。只有大阏氏能自由进出,其馀人等都见不得单于的面。这也不足为怪,毕竟养伤为上。
流言传了好一阵子,大家眼见阿南侧妃一直未归,达里腊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大阏氏挺着已出怀的肚子一面操持政务,一面出入单于寝帐嘘寒问暖,此外再无旁事。渐渐地,也不再传这事了,王庭陷入到一种异样的宁静当中。
只有井飒觉得有些不对劲,狐鹿姑不似那等能久不见天日的人,纵是腿伤未愈,但出来透透气还是做得到的。快一个月了,竟能一直呆在帐中,不是他的性格呀!莫非……他脑海中再次回响起谢沐阳那番“进可攻,退可守”的话来,蓦地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狐鹿姑已遭暗算?
细想却不至于,就算她“去父留子”,好歹也要等到孩子出生长到高于车轮呀!否则根本没法继承汗位,应该不至于。但从此之後,井飒便暗暗注意起谢沐阳的行踪来。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秋季。草原的秋季正是马儿膘肥体壮的时节,有利于骑兵作战,因此历代中原王朝都避免在秋天与北方游牧民族决战。然而今年的秋天,王庭还得操办另一件大事,那就是与鄯善公主的联姻。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腿脚依然没有好利索的狐鹿姑被几名射雕侍卫擡上了一辆紫锦包裹的帷车,周遭的牧民们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大单于万岁——”……
已有六个月身孕的大阏氏谢沐阳坐着一辆青色帷车,定要亲自送单于车帐出王庭,身後跟随着十几名侍女手捧着各色物品。而王庭万馀人衆则跟随在大阏氏车驾後,准备至少送车驾出辕门。
井飒并不在送行的人群中。其实自从来到王庭後,他便是闲人一个,没有任何职务,也没有家累牵挂,兼之又大病一场,如今狐鹿姑自顾不暇,更加没有人管他的事。每日里吃罢早饭,他便独自一人纵马离开王庭,找一处僻静地方,静静地舞一会剑,再练习骑马射箭。饿了便猎些野物,烤来吃吃,直到日落西山,才回暖帐睡觉,反正也没有人过问他的事。日子过得悠哉游哉,不亦乐乎。
狐鹿姑远行的这一天,井飒特意比以往更早地离开暖帐,找了个高处远眺着长长的迎亲队伍渐行渐远,这才下得岗来,准备早些回去。
也许是早上出来得急了,此时忽觉肚子不舒服,茫茫草原哪有茅厕,都是草丛中一蹲就地解决的。正值九月,王庭附近种植的大量苜蓿草都开了紫色的小花,长草离离,一望无边。阵阵微风拂过,长草萧然摆动,因此这草又被称为“怀风”,极有风韵。这苜蓿草本是西域之物,传说是汗血宝马最爱的食物,贵霜曾经征服过西域,大批汗血宝马随之入王庭,苜蓿草也随着王庭的迁徙而大量种植于贵霜各处。
井飒蹲在草丛深处,耳中尽是苜蓿的风中汹涌之声,一浪接着一浪,飒飒作响,在这血色夕阳的无人郊外,听起来颇有些诡异。
不过片刻,北面传来人语声,夹杂着马嘶声,大概是送单于的人群回来了。但井飒细细一想却是不对,送狐鹿姑是往南走的,这些人应该直接从王庭南辕口回去才对,怎麽会绕到北面去呢?
正纳闷间,便有急促的脚步声走过来,本以为是放牧的人和自己一样内急,不料那脚步声到不远处便顿住了。只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低唤道:“姑姑,是你吗?”
这声音有些沙哑,且带有明显的关中口音,分明是个大郑人。离家日久,井飒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乡音了,顿感亲切,可这声音分明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他在脑中细细搜索着。
“是我,阿眺。”一个女声应道。井飒豁然开朗,这两个人分明是沐阳公主和谢眺,他们怎麽在这里?一个是贵霜阏氏,一个是大郑东宫幕僚兼间人,若非颠覆社稷之事,这两个人怎麽能凑在一起?井飒动都不敢动一下,不是他想窃听,而是此时若出来,定会被灭口。
姑侄重逢,自是要寒暄些身体好不好之类的闲话,但估计不会太久,因为谢沐阳自从有孕以後深居简出,今日借着送单于远行的由头出王庭,自是不能呆太久的。
果然,三两句後谢沐阳直奔主题:“阿眺,战况如何?”
战况?井飒心中一凛,哪里打仗了?没听说呀?军人的出身使得他对这个话题分外敏感,遂竖起耳朵听着。
“哼,伊屠贲自诩为西域战神,然大将军乃常胜将军,二十万大军铁蹄西过,小小楼兰岂有不破之理?”谢眺答得十分自信。
原来是大郑出兵楼兰!井飒略松了口气,伊屠贲弑君自立的事他也听说了,楼兰乃是大郑经略西域的重要一环,郑武帝是决不会允许楼兰长远处于敌视中原的伊屠贲统治之下的,早晚会有此一战,只是没有想到会这麽快。
“那伊屠贲呢?”谢沐阳追问道。
“中了郑军的箭阵,被射成了刺猬,南宫雍已将其尸首吊在楼兰王城门楼之下,以警示西域诸国,不得与大郑为敌。”
谢沐阳冷笑一声:“如此一来,单于只怕也娶不成那鄯善公主了!”
“怎麽?”谢眺听起来有些意外,“我在长安时得到消息,因精铁冶炼配方流传之事,西域诸国颇不自安,有意寻求贵霜庇护,果然有此事!”
“西域诸国都是些没用的墙头草,哪方强便往哪方倒。我本以为伊屠贲沙场宿将,与大郑一战必能两败俱伤,届时我贵霜亦可收些渔人之利。不想那匹夫只是徒有其名,这般不堪一击。”
看起来故意将精铁冶炼配方大流于西域,引起楼兰内战和西域诸国惶恐,的确是谢沐阳的手笔。这女人……井飒在心中暗叹,真是不一般地老谋深算,心狠手辣!有这样的女人在身边,狐鹿姑……唉!
“姑姑不能光看战果,还得看过程。”谢眺似有些不满,“伊屠贲决非浪得虚名。楼兰王城狭小,粮草储存不足,生计主要靠的是西域商路之贸易。而自从伊屠贲弑君自立後,大郑取消了楼兰的税权,西域商旅减少,楼兰民生已不足。若是南宫雍再掐断了水道,则楼兰王城三日可下。在此情形下,无法据城坚守,只能列阵决一死战。楼兰骑兵毕竟也是有实力的,伊屠贲倾巢而出,将十万精兵的家底押上,终也造成了大郑战损七八万人,两败俱伤。这一仗也只可说是惨胜罢了,据说南宫雍已上表请罪了!”
这过程倒可算是惊心动魄了,井飒听得入神,仿佛心底某处深藏的东西在渐渐觉醒……
“那大郑拿下了楼兰之後,意欲如何?莫非想中央远辖?”谢沐阳毕竟是执掌国政的大阏氏,善于从全局考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