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少年阿吉
井飒一辈子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骑在马上狂奔了不知多久,回头望望确定後头没有追兵,这才缓缓拉住马缰,停了下来。心里暗笑,不是生死置之度外了吗?这般狂奔是为了什麽?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看不清周围景物,也不知身处何方。草原不比中原城邑,人烟稀少,有时数百里不见一个人影也是常有的事。井飒轻舒一口气,跳下马来,琢磨着先将最重要的事情办好再说。
胯下的骏马极有灵气,虽驯服时间不长,但与主人早有默契。井飒将马缰绳一松,黄骠马立刻会意,啾啾嘶鸣着自由跑开去,当然,只要主人一声哨响,它又会立刻出现。
井飒想找些干柴点一堆火,好将怀中的羊皮纸烧毁。偏偏今夜乃是月初,只有弯弯的一线新月当空,借着那一点点光亮,井飒好容易四下里搜罗了二十来根枯枝,堆在了一起。好在近来时常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火石是随身带着的。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火石打出火花,又费了姥姥劲儿才将那一点点火星搞成了明火,井飒捧着鼓疼了的腮帮子戏谑道:“每天嫌安珠生火慢吧?得,这下轮到自己了,才知道事不易矣!”
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张羊皮纸卷起来塞入那一团明火中,顿时膨起一团蓝焰,继而鼻端嗅到一股羊皮特有的焦臭味儿。眼看着那卷羊皮蜷缩成红红的一团,接着变成黑炭卷儿,最终变成银色的灰……井飒终于放心了,最重要的事情了了。
接下来,我该往何处去呢?井飒陷入了迷茫。
大郑这辈子是回不去了,本来王庭是唯一的落脚地,可现在,自己亲手杀了大阏氏的侄子,她必会替侄报仇,手刃自己。说不定现在,已经命令王庭所有的护卫在附近草原地毯式地搜寻自己,只要抓住就如前一般烹杀。或许,自投鼎镬才是他井飒这辈子注定的归宿。
管他呢!既然已无处可去,不如就留在原地听天由命吧!井飒一横心,索性倒头睡下了,身旁的篝火尚有馀温,再加上他折腾这一整天也的确累了,不一会儿竟轻轻打起了鼾。
“井公子,井公子!”才刚刚眯着,忽觉有人在拍打着自己。睁眼一看,是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宽脸浓眉,看上去颇有些熟悉。
少年声音有些急切:“井公子,你不记得我了麽?我是阿吉呀!”
“阿吉?”井飒在脑中迅疾地搜索着这个有三分熟悉的名字,可少年却等不及了:“我是左谷蠡王长孙阿吉,质子护卫团的!”
“是你!”井飒这才想起,当时在武场与达里腊比射艺,正是这个少年借给他弓矢,还是他及时找来狐鹿姑,才免得自己受辱,登时翻身而起:“你怎麽在这里?难道……是大阏氏派你来的?”
阿吉听出了他语中戒备之意,和缓颜色道:“大阏氏的确派出所有质子亲护前来搜寻公子,且说过谁能寻获公子便赏金盔甲一副。但我阿吉是来救你的!”
“你为什麽要救我?”井飒本来想说的是,我凭什麽相信你?话到嘴边又改了,其实意思都一样。
“单于临行前,曾私下召我入帐,叮嘱我定要保护好公子的安全,有任何事情立刻通知他。哦,对了,他还留下一对信雕给我,方才我出王庭之後,已经秘密将信雕放出,给单于传信。”
阿吉语速很快,井飒的头脑转得也快。或许,狐鹿姑本来就对谢沐阳存有戒心,又或者是上回中押不芦之毒一事,他已看出端倪,兼之阿吉对自己有护慕之意,所以特意对他有此托付,也是当有之事。
想明白了此中奥义,井飒顿时释然:“阿吉,我谢谢你的好意。然井飒孤身一人投王庭,并无他处可供落脚,既然大阏氏执意要我死,那我便遂了她的心愿好了。”
“你这是哪里的话?”阿吉这回真的急了,“你若被大阏氏处死,那麽单于与大阏氏定会势不两立,王庭立刻会内讧分裂,身为贵霜王子,我决不能眼看着此等事情发生。”
井飒吃惊地看着阿吉,难得这个少年年纪如此小,可却有如此难能可贵的大局观,眼光如此深远,令人刮目相看。遂问道:“那我该怎麽办?”
“无非两个选择,本也是单于交代过的。”阿吉知道他心意已动,遂详解道,“要麽南下前往贺兰山与单于会合,只要见到单于,大阏氏定不能动你分毫。”
井飒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不行。单于正在激战,战场刀剑无眼,什麽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不想让他分心。何况……”他没往下说,毕竟狐鹿姑是在入侵自己的故国,自己此番前去,劝他退兵麽?不合适。眼看着他劫掠大郑边境麽?也不合适。
“那就北上狼居胥吧!”见井飒否定了南下的方案,阿吉马上抛出了第二套方案,冲着对方身後喝道,“那穆尔队长!”
井飒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果然看见朦胧的点点星月之光中,那穆尔从黑暗中走来,一拱手道:“阿吉王子有何吩咐?”
“马上率领你的射雕护卫,保护井公子前往狼居胥山,不得有误!若有敌军追赶,哪怕战至最後一人,也不能让井公子有丝毫闪失!”阿吉面色凛冽。
“是!”那穆尔回头一声喝令,“弟兄们,出来吧!”
一阵马蹄杂沓声响过,三十馀名骑士从四下里如鬼影般钻了出来。原来这里是一座山坳,这些射雕骑士们伏马卧倒于四处灌木丛中,只待那穆尔一声令下,便纵马而起。
井飒一声呼哨,只听一声熟悉的嘶鸣,自己那匹黄骠马也迅疾地跑到跟前。井飒翻身上马,回头看阿吉依然站在原处,好奇问道:“你呢?你往何处去?”
“回王庭!”阿吉微微一笑。
“那怎麽行?”井飒心中一紧,“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我带着这麽多射雕护卫同行,只怕大阏氏迟早会知道是你透露的消息。你若不愿跟我一起去狼居胥,也定要去找你的祖父左谷蠡王,有他护着,大阏氏她也不敢把你怎麽样的!”
“公子放心好了,我毕竟也是贵霜王子,大阏氏能奈我何?”阿吉一扬手,“公子保重!”
井飒只得踽踽而行,阿吉忽然喊了一声:“那穆尔队长,你统领的射雕护卫队究竟是单于的队伍,还是大阏氏的队伍?”
那穆尔一愣,旋即本能反应道:“射雕者乃贵霜勇士中最优者,世代皆为单于亲卫,王子为何如此说?”
阿吉呵呵一笑:“只是偶听王庭中人戏言,那穆尔队长是单于在时听单于的,单于不在时听大阏氏的,不过戏言耳,切莫在意!”
那穆尔面色一沉,十分敷衍地与阿吉行了个礼,便跟在队伍後肃穆而行。
夜色中,那穆尔默默与井飒并辔而行。他也不知道刚才与阿吉的那番对话井飒听见了没有,想直接问又怕对方多心,只能旁敲侧击了。
还没想好怎麽开口,没想到井飒先问他了:“那穆尔队长怎麽没随单于远行?”
“别提了。”那穆尔垂着头道,“我上一回见到单于,还是采回天山雪莲那几天,之後单于便传下话,说要静心养腿不让我打扰,让我留在王庭训练护卫,万事都听阿吉王子的。昨夜暮色时分,阿吉王子带我们出王庭,说是大阏氏要捉拿井公子你,要我率三十名射雕者来搜寻。出了王庭,这才告诉我们奉单于密令,要我们护卫井公子你,我也一直蒙在鼓里的。”
看他的神情,很是介怀单于宁愿相信阿吉王子,也不相信他,很是愤懑。井飒宽慰道:“单于秘密随军出征,王庭中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其实……我和你一般,都是刚刚才知道这段日子以来,单于根本不在王庭。”
“真的麽?”那穆尔的脸色这才松快了许多,直言道,“那我心里好受多了。”他瞟了井飒一眼,试探着问道,“井公子,这好好的,你为什麽要杀大阏氏的侄子!你可知道,大阏氏就只有这麽一个亲侄儿了,她如何肯与你干休?我在王庭这麽多年,还从来没见大阏氏如此失态过。”
“她……”井飒心头涌过一阵疚意,“她怎麽个失态法?”
“昨夜谢眺的尸体擡回王庭,大阏氏顿时就晕了过去,依云掐了半天人中才醒过来。可她整个人跟疯了一般,眼睛发红,利剑出鞘,当即割手腕放血,当着王庭所有人衆发誓:一要抓回公子你,酷刑处死以祭旗!”
想来谢沐阳一向端庄持重,如此失态的疯狂样子的确是闻所未闻,那穆尔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之意。井飒有些奇怪:“她说要用我祭旗?难道她要出征不成?”斩将祭旗,这是中原远征之仪式,那穆尔不明白,可井飒是懂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