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关心则乱
“不,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眼看着最後两名射雕护卫倒在血泊中,井飒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决定了,跟他们走!”
“不——井公子,不能啊!”山坳转角一个避雪岩石後,大腿中箭已不能行走的那穆尔倒在地上,双手死死揪住井飒的脚踝不肯放,连声恳求道,“井公子,单于给我等下了死命令,必须誓死护卫公子的安危,就算战至最後一人,也不能交出公子你!”
井飒仰望苍穹,眼中淋漓的鲜血渐渐凝结成一个不可动摇的决心。这一路上,每一个射雕护卫的倒下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份良心的煎熬,生命的拷问。他不止一次想要以身止战,可每次都被那穆尔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若是井飒有失,待狐鹿姑单于归来,同样饶不了他们;若是他们以生命践行对单于的许诺,至少,死後于有荣焉,王庭也会照顾他们的父母兄弟。
可现在,三十一人的团队只剩下那穆尔一人,且身受箭伤,他再也看不下去了,正色道:“那穆尔,你已受箭伤,行走不得,就容我去吧。”
“不,咱们还有援兵。”那穆尔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井飒有些摸不着头脑,狐鹿姑远征贺兰山,这麽两天一夜的时间不可能赶得到狼居胥来,其馀的部族立场不明,哪里来的援兵?大约看他不相信,那穆尔从怀中掏出一个手掌大小,形状有些不规则的物事来。
“这个,是单于临走时交给我的,说是若王庭中有人欲对公子不利,可以吹响此物召唤飒露紫来,它是雪狼,乃草原狼王,可以召唤群狼以护公子周全。”那穆尔喘着粗气将东西放入井飒手中,“公子,我没力气吹响了,交……交给你了。”说完,便头一歪,晕了过去。
“那穆尔,那穆尔。”井飒觉得有点不对劲,以那穆尔的身体,仅仅是腿部中箭似乎不至于昏厥……他将那穆尔扶起,想拖他靠着岩壁休息一下,不想掌心感到一股黏腻,定睛一看,原来那穆尔的後腰亦中一箭,且已深插入体,怕是伤及肠腑亦未可知。
再看手中那东西,倒像是一个螺号,他曾亲眼见过狐鹿姑吹响这号以召唤在草原上晚归的飒露紫。方方入冬,狼居胥的雪狼虽不冬眠,但每逢冬季也尽量龟缩于雪洞,以减少活动量,所以方才诸般格杀并未惊动它们。不过,若是等雪停,血腥之气四处飘散,必会引来狼群出来撕扯死尸,届时谁也不能幸免。
“井飒,看看你造的孽吧!有你在,大单于和大阏氏便得内斗不休,王庭必然内讧,这些射雕护卫都是贵霜顶尖的勇士,却枉死于你手。还不速速出来投降?”外头传来一声急似一声的呼喊,大约谢勇改变了策略,一面命人四处搜索,一面喊话。
井飒狠了狠心,冲着昏厥的那穆尔揖了一礼,将那螺号埋入了雪地里,轻叹道:“我已连累了三十条性命,怎能再搭上飒露紫和狼居胥的所有狼族?再负上一份罪孽?”遂冲着外头嚷道:“井飒在此!”
一阵杂沓的皮靴与积雪的摩擦发出的“吱嘎”声後,岩石内外已站满了人,领头的青年目光阴戾,中原相貌,井飒曾在王庭中与他打过交道,知道他是大谢沐阳的陪媵骑官,只是不知姓名。遂上前道:“我愿跟你们回到王庭,只是有一个条件!”
“哦?”谢勇饶有兴味地一挑眉毛,“一个丧家之犬也有资格对我提条件?也罢,且说来听听,答不答应是我的事。”
“第一,将射雕勇士们的尸体好生掩埋,不要让野狼啃噬。”
谢勇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这个就是你不说,咱们也会这麽做的,他们都是王庭勇士,都在一个屋檐下,相煎何急?那第二条呢?”
井飒一指靠在岩壁上的那穆尔:“他受了重伤,如果留他在这里,必会被群狼吞噬,你得带他回王庭疗伤。”
谢勇赞赏地点点头:“生死当前,还能挂念同袍之谊,行,井公子是个人物!这两条,我都答应了。只是,井公子不过一阶下囚而已,我既应下这两条,汝拿什麽来交换?”
井飒一愣,旋即微微一笑:“如阁下所说,井飒孑然一身,别无长物,浑身上下若有什麽是阁下能看得上的,尽管拿去好了!”
谢勇面色一凛:“如果我要你的项上人头呢?”
井飒哈哈大笑:“我既杀了谢眺,大阏氏必欲致我于死地,回王庭再死与眼下便死又有什麽区别?何况还能救那穆尔一命,这笔生意是我赚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好脖颈,汝当戮之!”
“好,那我便送你一程好了!”谢勇刚举起刀,便被身旁副手逸豆儿拉住了。此人不是旁人,却是依云的丈夫。随谢沐阳陪嫁来的侍女,大多许配给了陪媵骑士,这个逸豆儿本是贵霜骑奴,因其骑射技艺超群而增补选入。谢沐阳为了着意笼络,特将贴身侍女依云许之为妻,因而他对大阏氏那是言听计从,忠诚不二。
“怎麽?干吗不让我动手?”被逸豆儿强拉到岩壁另一侧,谢勇是满脸的不高兴,“难道你仗着大阏氏的宠信,便不把我这个上官放在眼里?”
逸豆儿深深一躬,奴隶出身的他为人谨慎,无论对大阏氏还是对上官谢勇,都是毕恭毕敬:“小人知道大人的想法,无非是替大阏氏除了此祸害,以免单于归来,节外生枝。只是大阏氏临行前有过吩咐,一定要将井飒生擒押回,在世孙灵前当衆处死,以头颅祭奠,心中恨意方得略平。大阏氏遵遵嘱托,小人不敢不从,还请大人斟酌。”
谢勇思忖一番,还是长吁一口气道:“也罢,那就依你之言,押他回王庭,一切都听凭大阏氏的处置。”
陪媵骑队一进王庭便感受到了氛围的微妙与诡异。
本来这初冬时节,草原诸部落当举行“乞寒之戏”。这是一种源自西域康国的玩冬游戏,不畏寒冷的人们脱下衣服,光着上身四处行走,各执盆罐,互相泼冷水,投烂泥,追逐嬉闹取乐,其中还间有旋转如风的胡舞,所以又称为“泼寒胡戏”。自西域商贸盛行之後,甚至已传入长安,更不用说贵霜王庭了,一度被认为是勇敢者的游戏。上至贵族王公,下至奴隶,均好乞寒之戏。
王庭内也刚刚下过雪,道路泥泞不堪,车马难行。可偏偏不计其数的车马在此时凑热闹,四处穿行,不时有当头撞上,互不相让的,惹得後面的车马行不得路,不断叫骂的,简直一团糟。
“怎麽?所有部族的人马都赶来了王庭吗?”谢勇一把揪住前来迎接的阿吉,沉声问道。
“是的。”阿吉虽为王子,但平日性格随和,并不端架子,此时也实话实说,“大阏氏以单于之名传谕贵霜各部,率本部一半精骑兵齐聚王庭,要南下直捣长安。”
“这……”谢勇惊得说不出话来,“大阏氏疯了麽?现在是冬季,道路积雪,如何行得车马?”
“谁说不是呢?”阿吉面露忧色,“左右谷蠡王皆劝谏过,可大阏氏却死活不肯听从,她现在……”他眼风扫到谢勇身後的囚车,上头平躺着被五花大绑的井飒和一动不动瘫死的那穆尔,淡然道,“大阏氏如今便如疯了一般,硬说是单于的诏令,有谁不从,便为反叛。亲侄死了,她便失去理智了,也难怪,关心则乱嘛。”
“我去找大阏氏。”谢勇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丢给了逸豆儿,便要向王帐走去,阿吉却叫住他,“我劝你还是不要多嘴。大阏氏是听不进去的,若不是要等将军你带回井飒来杀之祭旗,恐怕这会早就出征了。”
谢勇顿了顿,没有回头,还是径直向王帐走去,迈着无比坚决的步子。阿吉摇了摇头,悄然走到囚车旁,低声问道:“还是没能逃脱吗?”
井飒苦笑道:“白白枉送了三十个射雕兄弟的性命,你就不该逼我走。”
“唉——”阿吉轻叹一声,“时也命也,看来王庭这场内讧是无可避免的了。你杀谢眺的当日,我便放出了信鹰,想来单于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
“你说什麽?”井飒吃了一惊,“你是说单于会为了我,放弃继续攻打关中?”如果真的如此,也算他井飒为故国做了件好事了。
阿吉微一撇嘴:“你道大郑的城池那麽好下的?我草原以骑兵为主,善冲击而不擅攻城,只能在边地大肆劫掠一番而已,除非像西周幽王那时一样有内应开城门,否则打下长安,根本不可能!”
内应?这两个字如电光火石,让井飒心念一闪。莫非谢眺就是内应,他临死前说过的,还有更深一步的阴谋……好吧,杀了他真的是没错,哪怕自己要付出性命的代价也是完全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