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春宵帐暖
依云端着托盘掀帘进帐,却见大阏氏谢沐阳正无力地半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披发散乱,眼神空洞而迷茫,不由轻叹一声,将托盘放在榻旁的小几上,劝道:“公主,世孙的事别再想了,眼下安心诞下小王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试着想端起放在托盘正中的那碗热气腾腾的药,却被碗沿烫了一下,只得作罢:“这药太烫了,且还得等等。”
“我好恨哪。”谢沐阳形容枯槁,如同梦呓般嘟哝道,“只差一步,就能将仇人处死了。真该听谢勇的话,昨天将井飒跟那穆尔一同处斩,不搞放狗这一出,这会子大仇已报了。我真是……好恨哪!”
“大阏氏当是晓得的,”依云抚摩着谢沐阳枯瘦而冰冷的手背,一阵心酸,“大单于出征前把一切都布置好了,若是公主昨日要处斩井飒,左谷蠡王也定会有後手的。公主就莫要懊恼了!”
“天杀的狐鹿姑!”谢沐阳突然提高了调门,“他心里只有那个醉蛆虫,根本没有我们母子!哼!先单于为了阿斯玛那个贱人郁郁了一生,没想到他儿子更有甚者……”
“公主可得小点声!”依云疾步沿着帐边走了一圈,确信无人偷听後这才回来,低声道,“单于此番南征归来,在王庭贵族中声望非同往日,公主可得小心了!咱们毕竟是外来户,人家才是真正的血肉至亲。”
“怕什麽?”谢沐阳愤忿然,“大不了鱼死网破!我胶济谢氏一家也好在天上团圆!”这最後一句话满是凄凉之意。
依云一听急了:“公主千万可不能说出这样的话,老王爷一生征战,如今就只有公主这一点骨血了。何况,世孙尚有遗腹还需要公主照拂呢!就算公主不念及父母辛劳养育一场,总要念及腹中的小王子吧!”
或许是腹中胎儿听懂了,竟在此时拱了一下,顿时谢沐阳的满腔愠怒化作了柔柔春水,抚摸着隆起的肚皮,轻声道:“幸好孩子保住了,当时腹中作痛,我还以为……这孩子保不住了。”
依云拿过一条毯子盖住谢沐阳的腹部,柔声道:“小王子福大命大,定会安然无恙的,将来长大了,好好保护娘亲,做个统御万方的天可汗!”
“呵,他还没出生呢,哪来的天可汗?”谢沐阳微微一笑,虽然不失苦涩,好歹总是笑了,依云心里一松,看来她心里的这道坎算是暂时过去了。
“别说什麽天可汗了,单于还在王庭吗?”谢沐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
“刚进来时见到谢勇,他说看到单于带着近百名射雕护卫出辕门往东南方向去了,也没敢跟上去,请教大阏氏,要不要跟上去看看?”依云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东南方向?”谢沐阳皱眉思索了片刻,仿佛是悟了,“看来大单于为了井飒的性命,可真是煞费苦心哪!原来如此……”
草原的深夜,死一般的沉寂。再有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冷冷的晨曦就该在东方出现了,无论是牧民还是牛马,都在趁这黑沉沉的夜色休憩身心。在这万籁俱静的时刻,一个黑影无声地钻进了大阏氏的寝帐。
“单于的行踪你都弄清楚了?”一灯如豆,照着谢沐阳半明半晦的脸庞。
谢勇不敢擡头:“弄清楚了,正如公主所料,单于命阿吉护送井飒前往贺兰山的屠格部寻求庇护。”
“哼!”谢沐阳冷哼一声,目中射出两道寒光,“他倒是会想,怕我会不管不顾追杀到居延海,特意送到离大郑更近的地界去。只是,如此倒给了我另一个机会。”
“什麽机会?还请公主明示。”没有外人在场,无论谢勇还是依云这些陪媵都是称呼她公主。
“你在长安还有熟识之人麽?”
谢勇一愣:“公主当是知晓的,老王爷事发之後,所有的相识故旧死的死,亡的亡,便是侥幸有存活的也都流放边疆了,属实长安没有故人。”
“你再想一想。”谢沐阳有些急切。
谢勇听出了她的急迫,皱眉努力思索了半晌,这才迟疑说道:“去岁奉公主命护送世孙前往狼居胥,当时指引的官员叫丘正杰,听说是例竟司的头头。也算是有一面之交吧。”
“好,你过来。”
谢勇顺从地向前靠近,谢沐阳附耳低语得一阵,谢勇听得频频点头,赞了一声:“借刀杀人,如此甚好。只是,公主正当産期,末将在此时远行,实在放心不下。”
谢沐阳软语劝慰道:“此间有依云夫妇二人里外照应,可保无虞。你尽管前去,勿需以我为念。”
“是!”
井飒的这间帐篷与其他人迥异,是用青石垒成,间缝以膏泥和之,结实又抗风。且中央挖有下陷式火坑,里头的篝火久燃不熄,帐中暖如阳春。因为太暖了,井飒不得不脱得只剩一件单衣,且只盖着一条薄毯入睡。
这两日的确是累了,再加上这暖帐烘得人更易疲倦,很快,井飒便睡着了,似乎连梦都没有。也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究竟是梦中还是现实,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人喊马嘶的声音,间杂着一些粗嗓门的吼声。
井飒翻了个身,他实在是太累了,根本不想醒。似乎有人进了暖帐,他还是不想醒。片刻後,两根冰凉的手指抚摩上了他的脸颊,他的眼皮跳了跳,可还是不想醒。
如果帐中有面大镜子的话,井飒便不会睡得这麽坦然。
……他不得不醒了。一睁眼,不出意料地撞上那对紫罗兰色的慑人双眸。
“你……你要做什麽?”话一出口,井飒便後悔了。堂堂大男人,怎麽像个被人占便宜的小姑娘,问出这麽软绵绵的话来。可他无处可逃,因为狐鹿姑双手一边一个地撑住榻沿,封死了他的逃路。
……井飒大窘,想擡起胳膊推开这张脸吧!不想狐鹿姑两条强有力的胳膊已从榻沿转移到自己的双肩上,目光炯炯:“我要做什麽,你知道的!”
想到嘉峪关外阿斯玛柩中的种种,井飒也是心旌摇荡,魂魄迷醉,他的眼睛有些迷离,仿佛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是嗔是喜,是怨还是盼?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这样的眼神落在狐鹿姑眼里,便是勾他魂魄的迷药,哪怕吃了马上会死,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吞下。
……一面低声嗫嚅着:“难道你不想要我吗?井飒……哦,我想你好久了……”
他的力气可真大啊!在井飒二十五岁的人生历程中,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把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交给另一个人,不做任何挣扎与反抗。
……而这张窄小的床榻,便是狼享用饕餮的餐桌,偏偏他井飒上天无门,入地无眼,只能躺在这里以供祭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