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故土难归
山洞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仿若三尊石塑的雕像。然而三人的心中却是百转千回,不知是个什麽滋味。
谢仲平倒是简单,他虽出身皇族,但不过是旁枝庶族,那点贵族血脉早被稀释得所剩无几。自入宫後也与太子谢玄无甚交集,虽然目睹这一场皇家悲剧,无非是感慨几声,将来也好作为教导儿孙的谈资。
南宫罃则大不相同。虽然父亲,慕容相与皇後为了保护他,行事都避着他,但外拙内敏的他便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东宫的这场变乱始作俑者是谁。不仅他明白,整个大郑从朝堂到民间,哪个不心知肚明?可是他又能怎麽办?“子不语父之非”,都是长辈尊者,他拦得了谁?只能装糊涂罢了。
只有井飒一人对太子谢玄的困境感同身受。外祖柳氏事败如山倒,整个家族被连根拔起,只剩下谢玄一人在权力的漩涡中心苦苦挣扎。这种孤独无助的感觉,井飒也感受过,就在祖父离世而井氏全族被驱逐出长安的那段时日……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正如这几年的太子一样。
一个人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索着,如果看到了一束光,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抓住它,再也不肯放开。正如太子邂逅柳如眉,他井飒遇见狐鹿姑,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否则以太子谢玄的沉稳为人,怎会做出如此的疯狂之举?
“那……太子自刎後,後事是怎麽处置的?”井飒艰难地喉头动了动,问了个他颇为关心的问题。
“我来说吧。”南宫罃眼神瞟了瞟正要开口的谢仲平,缓缓讲道,“虽然太子谋反,但圣上看在父子情分上,只是废了他的太子名份,降为戾阳王,以亲王规格下藏,准柳如眉陪葬。”
“那……太子妃呢?”井飒追问道。
“她麽……”南宫罃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谢仲平,後者会意,替他说道,“她是正正式式的太子妃,依例自然要没入宫中为奴,其他的……内宫的事,咱们外臣武将就不知道了。”
还能怎麽样?不过是顶着藉没入宫的名头,过几年等事情冷了,大家不记得了,再正式册封为嫔妃呗!这不就是民间说的“扒灰”吗?井飒嘴角挂着一副不易觉察的讥讽冷笑。
然而,南宫罃的心中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就在太子身死的那天夜里,南宫皇後来到阿娜尔罕居住的兰苑,勒令她饮下一碗红花汤。
宫女们传言,当时阿娜尔罕有所犹疑,而南宫皇後态度冰冷而坚决:“你不必左顾右盼,指望陛下来救你。你毕竟是正正式式进入玉牒的太子妃,虽然如今太子谋反身死,但你的身份是无法改变的。倘若你有孕,让陛下何以自处?整个大郑皇族的脸面置于何地?要长久伴驾,你就一生不能有孕。莫怪本宫心狠,其实……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是啊,太子一死,东宫储君之位便空了出来。皇後膝下唯有记名嫡子谢麒,按“立嫡以长”的原则,这新太子的位子舍他有谁?这一役,南宫皇後一派全胜,得到了储君之位,但得到了未来的大郑天下,又怎麽会留下可能的隐患呢?
“所以,新太子已经正式确立了吗?”井飒问道。
谢仲平摇摇头:“六皇子年方三岁,圣上的意思待他再大些再正式确立不迟,如今已入太学开蒙了。”
“三岁就开蒙?”井飒微微一笑,“皇後娘娘也未免太心急了些!”
南宫罃听出井飒此言不善,想辩驳,喉头却像堵上了棉花无法开口。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乖觉的谢仲平知道他是有话单独要对井飒说,便会意地站起来道:“天黑了,我出去看看巡夜的将士们!”
他一走,井飒便放下竹箸,直视着南宫罃:“世子,你有什麽话现在尽可直言。”
“好。”南宫罃顿了顿,语意真诚,“子良,你……跟我们回长安吧!”
“你……说什麽?”井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长安,没听错吧?
“对,回长安!”南宫罃有些豪气地提高了调门,“子良,当初狼居胥别离之时,我说过,待到时机成熟,定将你接回长安,复你井氏门楣!如今我已独立掌军,回去定可封侯,而我南宫氏一门亦如擎天一柱,我想,此时接你回长安,当是时机了。”
“真的是时机麽?”井飒剑眉一挑,“我井飒在大郑已经是个死人了,你领我回长安,如何向天下交代?还有最重要的是,皇上会准允我这麽一个‘死人’在长街上招摇过市?我枉死的母亲与弟弟呢?谁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些都不是问题。”南宫罃急切说道,“我想过了,你先不入长安,找个僻静之处安置好,待我疏通好内宫与我父,再求得圣上允准,复你身份亦不迟。旁的不说,那个慕容诀当时不也是个死人了麽?还不是被圣上起复?”
“慕容诀是慕容诀,我是我!”井飒重重吸了一口气,“慕容诀之所以被起复,是因为皇上想起复他,想用他!我呢?在把我抛出以换取精铁配方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中原的土地,我这辈子是再也不能回归了!”
最後一句话的悲凉之意有如一阵寒风吹入了山洞,也吹进了南宫罃的心里。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只要圣上在位一日,你便不会返归长安。”
井飒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便不再言语。末了,却听见南宫罃问道:“你不想回长安我也不强求,只是……你能确定狐鹿姑这回能护得住你?”
“世子此言何意?”井飒听出他话里有话。
“此番我军突袭屠格部,俘虏了老酋长及部属小王数百人,全数解往长安献俘。我听说……屠格部的公主阿南其其格乃是狐鹿姑单于的得宠侧妃,有望扶正为大阏氏,一旦她得知整个部族全军覆没,唯有你安然归去王庭。你说,她会怎麽想?”
“还能怎麽想?自然会认定我井飒乃是引狼入室的叛徒,定要除掉我!”井飒说得十分干脆。
南宫罃急了:“原来你都明白,那就这样你还要留在贵霜吗?狐鹿姑到底有什麽好?让你这般为他舍生忘死?”
井飒眉头一皱:“世子,难道我在你眼中就是如此柔弱不堪?在大郑,需要你庇护;在贵霜,得抱紧狐鹿姑的大腿才能存活。我井飒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生死不过一线间,有何要紧?”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擡头看着南宫罃:“不对,沐阳公主难産离世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你远道而来,怎麽对王庭内帷之事知道得比我还早还清楚?难道……你在王庭有内线?”
南宫罃的笑容中难得现出几丝狡黠:“大郑与贵霜互为敌国,在对方的权力中心互派间人乃是常理。你应当想到的!”
“也是。”井飒有些悻悻,站起身道,“待明日天亮,我还是要赶回王庭去。此去经年,又不知何日再见?”
“你既无意南归,我也无可奈何。”南宫罃眼中满是落寞,“你说的对,此时回长安的确还不是时机。但求子良善加自保,他日有缘你我尚有相见之期。”
井飒心中一暖,拱手揖道:“诚如子言。”
因为第二天大军便要开拔,为免节外生枝,井飒得趁着天还未全亮之时悄然离开,以防人多眼杂惹出口舌是非。因此便不能与谢仲平和南宫罃辞行话别,反正该说的话昨晚已说过,再说一遍的话反显得迂腐。
话虽如此,可是当井飒孤零零单骑疾驰在广袤无垠的河套草原上,青草特有的湿漉清新之气不断钻入他的鼻翼之时,无端地……他鼻子一酸,有种想哭的感觉。尽管他最看不起男人流泪,总觉得这是女子作派,可真到了心酸之时,还真的只有哭才能宣泄心中难以言说的委屈与心酸。
是他不想回长安吗?他想,做梦都想……长安繁华的街市,西市琳琅满目的香料琉璃,胡人酒肆里香醇的西域葡萄酒,街角胡饼的热腾腾香气……这些曾经习以为常的景物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他的梦里,可午夜梦回,他只能悠悠长叹,梦终究是梦罢了。
这一辈子,他再也不能回长安了。因为在大郑的史书中,他井飒乃是一个钦定的“死人”,一个叛国的罪人。即便郑武帝挂了,继位的新君出于孝道也不能推翻这个定论。所以,不是他井飒不肯回长安,是大郑不要他了,弃之如履。
未来,他只能梦回长安,梦回那片灵魂深处的故土。眼下,他的目的地是王庭,他必须确定狐鹿姑安好无虞才能安心。谢沐阳死了,他能不能顺利掌控王庭?还有,南宫罃此次突袭一举翦除屠格部,收复河套,狐鹿姑通过南征才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会垮塌吗?他不放心,必须去看看。
打定主意,井飒向着夕阳落下的方向扬鞭摧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