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寺内,方才那股檀香味更加浓郁。正殿里点着大片大片的油灯,窗上映出殿内僧衆低头诵经的身影。殿右边是一座三层高阁,飞檐翘角,静默矗立在夜色里。风吹过,阁檐铜铃微微晃动。
圆觉在前引路。沈峥注意到路边种着一片油桐树林,夜色中树影斑驳,林子外有一张圆石桌,几个石墩座,一条小径从树林延伸到黑暗处。
圆觉在林前停下,“施主们,此处名曰功德林,僧舍就在林子里面,待贫僧进去打桶井水给诸位泡茶,诸位就先在此坐坐。”他拂袖擦了擦石桌石凳,示意衆人歇息。
“不急,我想去那里看看。”沈峥指了指那座三层高阁。她从一进门就注意到这座建筑了,高阁通体青黑,每一个窗格都紧闭着,不透一丝光亮。更重要的是,圆觉一路过来细细介绍了每一处,单单略过这里没讲。
未等圆觉开口,李常失先道:“这佛寺一到晚上阴气变重,正是恶鬼罗刹出来害人的时候,乌漆嘛黑有甚麽好看?”
“那就更得看看了,说不定能撞见鬼呢!”杨望原本没兴趣,听他这麽说反倒来了兴致,拉起沈峥就往那高阁里走。
“我同二位一起。”凌氏也站起身,侧首对李常失道:“李县丞这话便是犯了口业,佛寺里自有金刚护法庇佑,哪来的恶鬼罗刹?”
她的语气一贯温和得体,这次竟罕见地带了几分愠气。李常失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赔不是。
沈峥将二人举动看在眼里,未作置评,快走几步,“吱呀“一声推开高阁木门,迈了进去。
一瞬间,四下变得漆黑无比。待眼睛适应突然减弱的光线後,沈峥拿出火折子吹燃,借着火光环顾周遭。
一层是罗汉殿,布局中规中矩,四方墙角各立着几尊罗汉像,或坐或立,神情各异,因年头久远,塑像的色彩甚是黯淡。沈峥举着火折子扫过他们落满灰尘的面容,个个似笑非笑丶似怒非怒,一双双黑白大眼仿佛在黑暗中默默打量来者。
殿中地板年久失修,走起路来嘎吱作响。杨望紧紧抱着沈峥空闲的那条左臂,一刻也不肯松开。
沈峥这会没空搭理他,心想待会万一踩到机关,正好能将这傻小子推出去当肉盾。杨望不知沈峥心下盘算,还以为她怕了,硬装出一副神鬼不惧的模样,稍稍将她挡在自己身後。
东南角的两尊罗汉像之间有一道狭窄通道,走到尽头便是通往二层菩萨殿的木梯。沈峥拾阶而上。伴随着木梯吱呀轻晃,一尊尊双目微垂,双手结印而坐的菩萨像徐徐浮现在眼前。沈峥站在梯上大致环顾一圈,并未发现异样,直奔顶层而去。
顶层名为金刚殿,相传供奉的是佛祖成道时震慑妖魔的金刚护法神。果然甫一登顶,便见两尊站姿高大丶青面獠牙的泥塑护法像守在梯口,身躯魁梧,一个手持铁剑,一个手中倒提铁斧。
杨望好奇地摸了摸护法的大脚趾,那脚趾粗壮结实,一个趾头比人手掌还大几圈,上面的彩绘已经斑驳不堪,露出底下灰白的泥胎,可见不少人都曾在此处“抱佛脚”博个彩头。
凌氏轻喝了一声:“公子小心!此阁久无人打理,小心碰到蛇鼠咬伤您。”杨望一听赶紧收回手。
沈峥从两尊护法像身下穿过,走到阁窗前。这一层阁窗显然比下面的更加宽敞,几近占了整面墙的一半。窗户是关着的,窗柩早已风化,布满裂痕,最粗的一道甚至从窗角一直斜裂到窗棂中间。沈峥轻轻一推,窗扇打开,一阵山风夹着江水的潮气扑面而来。
沈峥将半个身子探出去俯瞰,大片宽阔的江水映在眼底,水波在月色下熠熠发光。这里地势高,眺得远,岸边的房舍影影绰绰,几艘船只静泊水中,一切景色尽收眼底。杨望一时看呆了,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是查案。
沈峥却时刻绷着一根弦,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索性回头探探凌氏:“凌夫人,这里景色这般好,圆觉主持为何不稍作清扫?一来能吸引香客到此礼佛,二来也能增添寺中善款,不是好事吗?”
凌氏道:“姑娘所言极是,这里原是对外开放的,後来圆觉主持年纪大了,上下阁梯不方便,时间长了便荒废了。”
这倒说得过去,可沈峥还是觉得哪里别扭,思忖片刻,忽然抓起杨望的两只手。
杨望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沈峥,你。。。。。。”
“你刚才用哪只手摸的护法脚趾?”沈峥打断他。
杨望想了想:“嗯,左手。”
沈峥立刻撇掉他的右手,将他的左手掌心翻过来,拇指指腹轻轻刮了一下,羽毛似的刮得杨望心痒痒。他刚想顺势牵住沈峥的手,沈峥忽又甩开他,扶在窗前指着下面的江水道:“凌夫人,这江里都有什麽鱼?”
凌氏道:“此处的鳜鱼丶草鱼比较常见,偶尔还有。。。。。。”她认真地介绍着,可两人谁都没细听。杨望还回味着手心里那阵残存的酥痒,沈峥则悄然挺直身子,借由远眺的姿势做掩护,馀光慢慢移向一旁的黑暗角落。
角落里伫立着一尊两人多高的伽蓝护法像。身披绿袍,面如重枣,长髯垂胸,一双凤眼绘得栩栩如生斜飞入鬓,右手握青龙偃月刀,左手负于身後,浑身自带威压。
但沈峥并不是为了看这座泥像的。
她察觉到,泥像臂弯後面,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里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