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判碟
杨望一惊,立刻夺过圆觉手里的油灯,递给沈峥。
沈峥两手各持一盏灯,高举过头顶。火光照亮墙面,那是一面用青灰色夯土砌成的墙,年久风蚀,墙上有不少土坑,表面浮着一层细粉似的尘土,像是刚刷过一遍的,只是没刷匀,局部呈现出斑驳的深色。
圆觉觑眼细瞧,摇了摇头:“女施主看错了,小庙虽破,却得神佛护佑,怎会有人敢在此行凶?又哪里来的血迹?不过是近日阴雨连绵,潮气侵蚀罢了。”
“老师父听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庙小妖风大。”沈峥指尖轻触墙面,沾了一点尘土拈拈,“我需要一碗醋外加一盆热水。”
僧舍每日都要开竈做饭,食醋是现成的。热水就更加简单,在竈锅上滚过一壶就是。圆觉很快弄来了这两样,凌氏心急想要个结果,跑上跑下给沈峥端来。
沈峥挽起袖口,将一碗食醋一滴不剩倒入热水中,双手浸泡进水里搅了搅,轻捧一小汪水,泼在墙上。杨望也跟着撸胳膊挽袖子,往墙上泼水。几次下来,墙面被泼得半湿。
凌氏目不转睛地盯着墙面,忽然惊叫起来:“血!有血!”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吸过去。沈峥登时举起油灯靠近细看,只见墙面隐隐浮现出大片大片飞溅状的深点,凑近闻闻,除了酸醋味,还有一股寡淡的铁锈味。
圆觉苦笑道:“凌施主见怪了,那是雨水崩溅到墙上的雨点。”
“你还想瞒到什麽时候?”沈峥冷眼扫过去:“你杀害黄知县後,为掩盖他颈动脉喷射出的大量鲜血,便用熟石灰加水调和後粉刷墙壁。可你忘了,血痕能与石灰反应,即便干涸,也会残留进墙面基层里,遇热遇酸即会显出。”
凌氏闻言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圆觉,猛然上前扯住他的僧袍:“主持!你为何要杀我夫君?我夫君宽厚仁爱,我又一心向佛,我夫妻究竟如何得罪了你!”她痛哭哀嚎,全然将教礼抛在身後。
圆觉任她拉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定姿,“阿弥陀佛,堪忍堪忍。老僧没做过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施主执意降罪,老僧忍辱便是。”
李常失并指如刀,直指圆觉:“圆觉主持!杀害朝廷命官罪不容诛,本官命你如实招供!”
圆觉阖上双眼,“孰是孰非因果自有分辨。女施主说老僧杀害黄施主,敢问老僧是如何杀害他的?凶器又在何处?”
“凶器就在这金刚殿里。”沈峥持灯走到木梯前,火光自下而上照亮梯口左右两尊金刚护法像,两个硕大魁梧的黑影顿时映颤在墙。她屈指敲了敲左护法倒提的巨斧,“你就是用这个斩断了黄知县的头颅。”
杨望进来时还摸过左护法的脚趾头,对它那柄寒森森的铁斧印象深刻,立刻听明白了。凌氏曾说黄泛是昨日午时离衙前往江畔钓鱼的,恰好无量阁就在江畔。而李常失虽也有杀人嫌疑,却因在衙里为远亲盖印有不在场证据,如此看来是圆觉将黄泛骗进无量阁,用斧砍断他的头,再将头扔到下面的江水里,水流一冲,才被他们捡上了船。
“你这老秃贼!实在太狡猾!”杨望如梦初醒,一把从圆觉怀里夺回玉坠子,“敛财害命,还满口阿弥陀佛呢!佛祖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圆觉双目紧闭:“贫僧数十年如一日修行菩萨道,为的便是在此刻保持头脑清醒,不被怒火吞噬。敢问女施主,贫僧骨瘦如柴,如何能抗起那数钧有馀的铁斧?”
沈峥淡眉一皱。
圆觉又道:“再问女施主,黄施主正值青壮,得知老僧有意加害与他,为何不躲丶不拒丶不曾反抗?”
他接连两个问题都触及到了案子的盲点。尤其是黄泛不躲这件事,早在傍晚验尸时,沈峥便一直想不通,眼下被圆觉重提,更成了此案最重要的矛盾点。
沈峥一时竟被问住了。放在以往,她是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但刑部之令迫在眉睫,她难免疏忽一些细节。
突然,木梯上传来急促脚步声,一把火炬照着一名差役惊慌的脸出现在梯口:“老爷,不好了,刑部下发的判碟到了!差官正往山上来呢!”
李常失大惊,怫然瞪了沈峥一眼,匆匆下楼去迎。杨望一听,连忙拦住沈峥去路。
沈峥不清楚官场上咬文嚼字的陷阱,杨望却深谙其道。黄泛命案的题本是从歙县送出去的,呈交到刑部审阅後,通常会先发回一封咨文责令再审或复核,可刚才那差役口口声声说得不是咨文而是判碟,这就代表刑部下达了最终判决——无论嫌犯是否无辜,均不再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