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扑朔
空气中一片寂静。
几息之後,差役中不知是谁低声咂了咂嘴,接着便是压不住的窃窃私语,如锅中水沸,由点成片。
李常失的脸色霎那间像蒙了层灰,低吼一声:“肃静!”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但他管得住衆人的嘴,却管不住衆人的眼睛,十几双眼睛悄悄盯过去,几乎快将他盯穿。
“荒谬。。。。。。实在荒谬!”李常失从喉咙里挤出几个词,目光狠狠射向沈峥。沈峥看得出,若非李常失还顾及几分杨望的面子,此刻一定会挥剑将她捅个对穿。
“我确实比旁人多养了几房夫人,可我这麽做也是为了孝顺亡母,传承香火。我李家血脉唯有我八个孩儿,哪里会多出他黄泛来?更何况他姓黄,我姓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怎能乱攀亲?”
“李县丞当然可以狡辩。”沈峥道:“可你的风症说不了谎。”
李常失下意识看向自己脚上的草鞋。
从第一眼见到李常失,沈峥就注意到他脚上的那双草鞋。歙县天气湿热,穿草鞋本无不妥,但身为官员,除了像杨望这种有家室背景可倚仗的公子哥外,也就是便服出访时可以换下官服官靴。而李常失截停箬蓬船的时候,上身官服穿戴整齐,唯独没搭配官靴,这并不合规矩。
更奇怪的是,他的草鞋偏大,根本不合脚,需要经常提鞋才能保证不掉下来。李常失有一妻两妾服侍,都对他这个夫君十分熟悉,不存在做错大小的可能,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故意穿这样的大鞋。
没有人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李常失这麽做,很大程度是因为疾病的缘故。
沈峥先开始也只是怀疑,但当她查验黄泛尸身时,进一步验证了这个猜想。黄泛的膝关节以下浮肿僵硬,足趾关节处变形尤为明显,可见是多年忍受风症造成的。风症大多是家族病,传子不传女,患有风症的人,脚部会时常肿痛,如果不穿透风透气的鞋履,成天闷在官靴里,会加重病情,甚至导致趾关节变形,所以沈峥推断,黄泛的父亲应该也患有此病。
一旁的杨望还没缓过神来,如果真如沈峥所言,这姓李的简直比他爹杨宜还恐怖,好歹他爹气急了也就是抽他几鞭子解解恨,这人竟然为了利益逼死亲儿子!
沈峥像是读取他的心思般:“我和大人一样,总觉得但凡是人,就都会尚存一丝底线和良知,做不出这样残忍的行径。”她冷声道:“可我忘了,这世上总有一类人,为了金钱和权利,可以做尽泯灭天良的事。”
沈峥缓缓走到李常失面前。李常失眯起双眼,寒津津打量着她。沈峥道:“桐油産量减少後,你得知大主顾必会雷霆震怒,所以你就找到黄知县,逼他挪用折色。黄知县虽敬重你这父亲,却更将民生放在心上。他知道,一旦为你动了折色,丢官事小,明年歙县的百姓可就要多增几倍的赋重,思量再三,他拒绝了你。”
“但你并未因此感到灰心,因为你是他父亲,别说是他这份官职,就算是他的性命都是你给的。你苦心栽培他二十馀年,为的就是让他稳稳做好知县之位,好为你广设方便,广捞钱财。”
李常失死死盯着沈峥。沈峥毫不畏惧,继续道:“明着不行,你便用暗招。你派人将折色桐油偷运到无量寺,藏在这高阁密道中,准备时机一到就将油运走。黄泛得知此事和你大吵,你依旧搬出父子情来压他。上有朝廷,下有百姓,唯一剩下的活路也被你堵死,黄泛自知无颜面对各方,为了不牵连家人,只好选择自尽。“
杨望听到这,不屑地嗤了声:“怪不得李常失养那麽多夫人,下那麽多崽子,敢情都是摇钱树啊!这买卖不亏,折了一个儿子,下一个再培养成知县,不就又能长长久久捞钱了嘛?”
李常失冷哼:“单凭一个风症就想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歙县并非我二人患有此症,难不成但凡患病之人都是我儿子?”
杨望咧嘴笑笑:“那不正合你意?平白无故得那麽多儿子,正好能延续你老李家的香火,继承你们家那点锅碗瓢盆呀!”忽然降低声音:“不过,你以後回家可就不止买五斤酱牛肉了,那麽多好大儿等你养,至少也得吃个五十斤。”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沈峥微微感到快意,李常失这个老狐狸诡计多端,设下的弯弯绕绕害得她耽误了许久功夫,也该让他出出丑。
李常失眉头紧锁,忍无可忍,一拂袖袍,想叫差役将沈峥先抓起来,以污蔑县官的名义,打上二十大板泄愤,没想到沈峥话锋一转:“李县丞所言有理,歙县患有风症的人确实不止你二人,不如我去你家中拜访你的正室夫人,此事不就一清二楚了?”
算算黄泛的年纪,只有可能是正室夫人所出。就算李常失将黄泛真正的死因隐瞒的再好,倘若黄泛生母得知自己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血被其父逼死,神态表情定能窥出端倪。
李常失明显也意识到这点,脸皮颤抖两下,忽然丢了方才的戾气,一只手扯住沈峥的袖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沈姑娘,我不是人。。。。。。我。。。。。。我是畜生!”他擡起另一只手抽打自己的脸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你千万不要让他娘知道,他娘身子不好,我怕她承受不住。。。。。。”
沈峥冷笑:“你现在知道可怜发妻,当初逼死亲儿子时可不见你顾及半分亲情。”
“我也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李常失苦笑道:“我并非有意逼死泛儿,我早年寒苦,入赘黄家,他虽自小跟在外婆身边,毕竟也是我的骨肉,是我李常失的长子。他死了我这个做爹的如何能不心痛?只是我没料到商贾之争不亚于官场之斗。。。。。。罢了,如今再说这些也是于事无补,我自知罪孽深重,你们将我扣押入狱吧!”
李常失伏低身子,示意身後差役过来拿他。那些人毕竟与他共事多年,见自家老爷如此可怜,谁也不忍心将他扣押。
杨望给魏松递了个眼神,魏松登时上前将李常失按住,扯过差役手里的铐具将他铐上。差役们不好包庇,悄声询问李常失铐具松紧是否合适,随後将他押了下去。
李常失的背影消失在黑漆漆的梯口,杨望叹息一声:“早知黄泛是这样的好官,我真不该糟蹋他的香酒。”他忽又想起什麽,疑惑道:“可你说,黄泛为什麽非要到无量寺寻死?还要设计这麽复杂的机关斩头呢?”
沈峥道:“那就要问圆觉了。”
圆觉一直默声坐在地上,若非沈峥提起,杨望都快把这人抛到脑後了。圆觉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投过来,并未睁开眼睛,还是垂着灰眉,保持禅定的姿态。
沈峥道:“佛教大谈因果业报,今世杀生者,来世必会担受杀生的果报,哪怕是自杀,也一样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黄泛在密道中发现折色桐油後,就要自行了断,圆觉自诩深谙佛理,不忍他自杀受尽恶报,所以阻止了他。”
“那黄泛怎麽还会死?”自从杨望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知县産生愧疚後,就急切地想为他伸张正义。
“贫僧无权干涉他人因果。”圆觉倏然睁开双眼,一双浑浊老眼瞪大:“瓢泼大雨难润无根之草,佛法无边难度无缘之人。黄施主一心寻死,贫僧劝无可劝,只好将他带到这金刚殿中,为他指条明路。”
“你的明路就是让他自斩头颅?”杨望大觉不可思议。
“阿弥陀佛,黄施主去心已决,贫僧只希望能借金刚护法神斧之神力,斩断他累生累世的孽债孽缘,渡他至极乐净土。”
“所以你就告诉他,让他用铁斧来砍头?”
“阿弥陀佛,正是这般因缘。”
“因缘你个狗屁!”杨望蓦然起身,猛地一擡步,跨到圆觉面前,手起如风,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人扯到窗边,掐住他的後脖颈往下按。
“僧袍净净,心却黑透了!”杨望目眦欲裂,“若护法真有这样的神力,不如我现在就用这铁斧砍了你的秃头,送你去心心念念的极乐净土!魏松!把斧取来!”
魏松健步走至房梁下,擡手攀住铜鈎,用力一扯,便将那柄沉有数钧的铁斧从藤绳中卸下,转手在空中挥出破风声,随後“咚”地立到窗前。圆觉一向祥和平静的脸此刻难得冒出几滴薄汗。
杨望见状发笑:“老秃贼,我手下这位是从沙场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兵,惯会砍人脑袋,手法奇好。你放心,这次的血不会喷得满墙都是。”
圆觉一改平常做派,浑浊的眼球惊骇地斜瞟上去。那斧刃锋利,在月色下泛着幽白的光,他倒吸口凉气,脖子一垂,竟吓得昏死过去。
“老秃贼真会耍滑!”杨望啐了一口,把他拽上来扔到地板上,扑扑手,“也好,就这麽死了难解小爷心头恨。魏松,你把他扔进县牢,和李常失关在一处,等明日一早,将早市上所有的香酒都买来,让他一滴不剩全都喝下去,再照着他的肚皮踹出来。”
“是。”魏松抱拳,正要将圆觉拖下去,沈峥忽然拦住他:“等等,不对劲。”
魏松睨她一眼:“有何不对?”
沈峥四处看看:“凌夫人去哪了?”
李常失还没带人上来之前,沈峥就已将黄泛的死因告知给了凌氏。凌氏得知夫君自杀,悲痛下几度欲撞墙寻死,多亏魏松拦住,将她扶到角落休息。谁想这麽一会功夫,人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