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救我
“会不会难以接受事实,回衙去了?”杨望有点担心,上回那几坛香酒是两口子一起熬夜酿的,这份心意,凌氏也占了一半,却被他白白糟蹋了,理应买些补品去看看人家。
沈峥“嗯”了一声,思绪却不在此处。从刚刚差役们的表情来看,李常失应该对黄泛和他的关系守口如瓶,乃至衙门上下都对此不知情。可这种事就算瞒得过外人,凌氏身为儿媳,嫁给黄泛三年,怎会不知呢?
更奇怪的是,李常失对凌氏极其尊敬,二人相处完全不像公媳,更像是长官与下属之间的小心谨慎。
如果李常失是出于敬重长官遗孀的原因,那就更说不通了。黄泛是他的亲儿子,一个连亲儿子前程和性命都不顾的人,为何会对不谙公务的儿媳恭敬有加?
沈峥正想不通此节,忽听“啪”一声,杨望的木牙牌掉在地上。他刚才下腰下得猛,把推官牙牌扯松了。
杨望弯腰去捡,沈峥盯着那块牙牌,忽然眼前一亮:“糟了,我们被她骗了!”
这一切的主使不是李常失,而是凌氏。沈峥早该想到,傍晚验尸时,凌氏身为後堂女眷,自称不谙公务,却在不知杨望身份的情况下对他大行官礼,分明是将地方官场上的官阶摸得清清楚楚。能做到这点的人,要麽和杨望一样,从小浸染在官场尔虞我诈的染缸里;要麽便是从商之流,因打点州丶台丶府丶道大小官吏摸索出来的经验。
这个凌氏看似其貌不扬,对夫君之死耿耿于怀,实则才是逼死黄泛丶组织贩卖桐油的罪魁祸首。
难怪李常失会对她恭敬有加,还一改常态低头认罪,原来这女人才是他的摇钱树,他这是借由认罪为她洗脱嫌疑。如此看来,一直命令李常失咬死自己是杀人凶手的,也是凌氏。
沈峥刚想清楚这点,忽然又牵扯出一件更加难以索解的事——她与凌氏萍水相逢,凌氏为什麽要置她于死地?
沈峥在县牢受审时,曾和李常失提及李琼的名字,李常失当时的表情毫无波澜,那麽只有一种可能,和李琼有关的人不是李常失,是凌氏。
沈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场局从她今早抵达歙县就已经开始了,她竟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而不自知。这个凌氏心思实在太过缜密,简直到了骇人的地步,必须赶快找到她。
沈峥言简意赅地将事情原委告诉给杨望。杨望一听两眼冒火,他生平最恨两种人:一种是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另一种就是将他耍得团团转的鸡贼,登时吩咐魏松先将圆觉拖到县牢,严加看管两人,自己则和沈峥沿着密道下山,看看能不能追上凌氏。
密道里伸手不见五指,二人钻进去就立刻被黑暗吞噬,仅靠沈峥手中一缕火光摸索前进。整条密道蜿蜒曲折,像条从地底盘踞到山顶的巨蟒。越往深走,石阶越窄,先开始还能容两人并肩,越往下走就仅能容下一人。
前面的路越来越窄,几乎到了侧身才能通过的程度,可见当初凿建密道之人用心良苦,为了防止日後东窗事发,阻碍追击者,特意修窄通道以拖延时间,转移下面的桐油。
沈峥的脚步越来越慢。杨望自告奋勇打头阵,拿过火折子在前开路。火光一闪一灭,二人前後走着,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与水珠滴落的声音。
“还有多久才能出去?”沈峥的声音听着有些虚弱。
“马上就到了。”杨望心知她累了一天,这会一定疲乏了。
通道两侧的墙壁越收越紧。沈峥紧跟杨望身後,呼吸声变得异常沉重。她费力擡眼,目光追寻前方那一簇火光,可那火光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光照在周围岩壁上,一滴滴从壁缝里渗出的水珠也折射出红光,像血一样流下来。
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腥稠,沈峥伸出手,试图抓住些什麽,可冰凉的指尖碰到的只有冰凉的岩壁。一滴水珠砸在她手背上,如同鲜血一般从指尖滑落。
“杨。。。。。。杨大人。。。。。。”沈峥开口,声音发哑。
杨望还以为她是累得大喘,并未在意:“快了快了,我好像闻见江水的味道了,上山容易下山难,再坚持一会。”
沈峥点点头,胸腔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怎麽也喘不过气。她停下脚,整个人靠墙缓缓蹲下,手指触碰到地面的瞬间,摸到黏滑的青苔,脑中霎时涌现出牛腹里那令人作呕的触感,一切感知似乎都在变大。
“杨。。。。。。救。。。。。。。我。”
沈峥朝前方一缕火光的方向,用尽最後一丝力气吐出几个音节,眼前蓦地一黑。
“——咳!”
沈峥是被水呛醒的。
这一呛,呼吸畅快不少,鼻尖闻到湿土和青草的清香。沈峥缓缓睁眼,一个模糊的人影由虚到实。杨望见她醒了,扔掉盛有清水的树叶,长吁一口气:“总算醒了,你可吓死我了!”
“我睡了多久?”沈峥坐起来。周围的江水轻轻拍打着岸石,不远处的渡口有渔民提灯慢行,一盏盏孤黄在水面上拉出长影。
杨望道:“不久,也就半柱香的功夫。我在密道里见你晕了过去,就赶紧将你救出来了。”他擡起手背贴了贴沈峥额头,“奇怪,你也没发热症,怎麽说晕就晕了?”
沈峥从未和旁人提起过她的怪症。自打九岁那年被爹爹藏进牛腹後,她便再不敢长时间待在狭窄幽暗的闭室中,不然就会喘急汗出,目眩心悸,严重时还会昏厥过去。当年师父没少为她寻医问药,可怎麽都治不好。
“早知道你害怕这种地方,我就不该让你走密道。”杨望沉默片刻,眸底浮出一抹怅然之色,小声嘟囔:“追那婆娘有什麽要紧?若为这事把你的病耽搁了,小爷我这後半生都要悔死了。”
沈峥难得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别看这家夥平日里呼来喝去,忽然正经起来,倒还挺知冷暖。不过他们这种纨绔子弟说出的话,向来都是哄姑娘开心的,要是放在心上,久了就成刀子了。
“还是追凌氏重要。”沈峥摇摇晃晃站起来,杨望担心她一个不稳再摔了,赶快扶住她。
“不劳大人。”沈峥推开他的手,透过芦苇丛眺望渡口的方向,“以凌氏的心思,这时候一定不会在县衙里坐以待毙。她是幕後主使,肯定会尽快联系船夫运走桐油。过去看看。”
杨望“哦”了一声,瘪瘪嘴收回手。
江畔的路尤其泥泞,两人踩在湿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挪。芦苇一丛连着一丛,风一吹便胡乱摇摆,打得脸上生疼。沈峥不时得低头避开被风吹得东摇西晃的穗子。杨望的软靴黏了厚厚的泥巴,越走越沉,脸上又被穗子抽得火辣辣的,正想抱怨几句,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声音虽然不大,但江畔安静,除了浪花拍岸丶白鹭清鸣外,再没别的杂音,因此这声惨叫听起来格外突兀。
沈峥反应迅速,登时拽住杨望猫下腰,扒开一片苇叶,一双濯亮的眼睛扫视四周,确定叫声就是从渡口传来的。
渡口的木板上站着六七个渔夫打扮的人,奇怪的是,他们并未携带渔具,反倒手提斧镰,又因天色尚暗,看不清容貌,只能看见几团黑影。
叫声就是从他们中间传来的。杨望觑眼细看,那些渔夫中间似乎还躺着一个人,不知是犯病昏倒了还是什麽原因,一动不动躺在木板上。
一个独眼渔夫粗暴地拎起躺着的那人,勾了勾手,便有一把斧头递到他手上。与此同时,沈峥和杨望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咚”一声闷响,二人眼睫同时一颤,空中飞溅起一甩血花,“哗啦”落进江面。
那独眼抓起剁掉的人头,摘下人头上的巾帽扣在自己头上,随手一挥将头颅投进江中。
“差——!”杨望忍不住大喊,沈峥迅速地捂住他嘴。杨望双眼直瞪,口中呜呜发出哼响,死死扯住沈峥袖子。沈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见杨望狠狠点头,这才慢慢松开手。
“差官,死的那人是差官!”杨望压着嗓音,张口间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这些渔民怎麽敢杀差官?还是刑部派来的差官,民杀官,可是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