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他像是睡了很久。
待他缓缓睁开眼,一张熟悉的丶娇艳的小脸,映入他的眼帘。
她鬓边散落的一缕乌发落在他身侧,眼睛轻阖,头枕着手臂,无声伏在床沿呼吸浅浅,眉目间的忧色不见散去。
少年略微怔住,时常凉薄的眼神在一瞬不瞬的注视中,逐渐化作被烈日融化的寒冰,变成汨汨流动的溪流,温润如缎,倒映着近在咫尺娇憨的睡颜。
桓恂呼吸不自觉放轻了些,静静凝视着床榻前的人。
这是他以这样的角度看她,心口那抹熟悉的悸动骤然跟着翻涌,来势汹汹,灼的他胸口发烫,沉闷而有力地在胸腔擂动。
他从未这样认真看过一个人,这样看过一个女子。
恍惚间,他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念想,如果他的後半生,就这样一直安静地过下去,也很好。
窗外,回廊下的纱灯被夜风拂得轻轻晃荡,庭院里近丈高的梨树,叶子沙沙作响,衬得屋内愈发安静。
熏香袅袅,烛光照着她柔和的侧脸。
马车内那个慌乱意外的吻,在这长久的凝视中清晰跃入他的脑海。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艰难擡起手,说不清是想偷偷碰一碰她,还是想替她将垂落的青丝拢到耳後,或许,他比自己以为的更贪心,两样都想要做。
就在他指尖距离她脸颊不足一寸时,他倏地滞住,掀眸朝门口望去,指节微蜷,悄然收回。
屋外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房门被轻推开。
谢骋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谢骋见他已醒,喜出望外,刚要开口,却被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止住。
见状,谢骋立刻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连脚步都放得更轻。
桓恂没说话,只是朝他使了个眼神,目光落在床沿边昏睡着的羽涅身上,又扫了眼一旁的衣柜。
谢骋愣了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是要他给羽涅盖件东西。
他不敢多问,连忙转身衣柜里寻了一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最後从中取出一件质地柔软的披风,轻手轻脚走过去,恭敬披在羽涅身上。
等他做完这一切,桓恂嗓音压得很低:“出了何事?”
谢骋瞥了一眼羽涅,心知他的顾虑。
桓恂神色未动,出声:“说你的。”
晓得自家主上说一不二的性格,谢骋不再多问,小声禀报:“北疆传来密信,大都督关问您的身体,说这次无论士族派出去多少人,他一定要他们一个都不会活着回去。”
“此外,大都督提到南殷似有异动,萧道遵恐怕已按捺不住,即将举兵北伐。若到那时,北邺同时陷入南北两个战场,形势将极为不利。他已密信中书令杨度,请其奏明圣上,力荐由您挂帅南下。其馀将领,他信不过。”
此时北邺大部分士兵都在北疆战场,萧道遵此时北伐,这对南殷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眼下北邺主力尽数集结于北疆战场,萧道遵若在此时挥师北伐,对南殷而言确是千载难逢之机。
若要等北邺完全等荡平北疆,完全腾出手来,这对南殷而言才是最大的不利。
萧道遵要一个残血的北邺,一个被休屠人掣肘的北邺。前者情况或许有待商榷,但後者是既定的事实。
况且,南殷一旦开战,将极大缓解休屠人所面临的压力。原本已渐露颓势,心生退意的他们,必会因此重获喘息之机,再度燃起战意。
赵云甫所忧之事,终究还是发生。
如此一来,为稳住大局,赵云甫更不可能在此时动士族分毫。
若内外同时动荡,于北邺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谢骋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安谧。
微微跳动的烛火,映在桓恂深不可见的眼眸里。
南殷丶赵云甫丶严岳丶士族……他原计划等严岳荡平北疆班师回朝前,先除掉士族,接着再借赵云甫的手杀死严岳後,逼退赵云甫上位,紧跟着扶持那个孩子上位,然後出征南殷。
而今看来,他无法再按着计划行事。
严岳的命,他得先留着,但是这些士族必然得先死。
如若不然,等他们出兵,後方由这些人坐镇,谁能安得下心。
见他久久不说话,谢骋低声叫他:“大人……您看这,接下来该怎麽办?”
桓恂沉默少顷,目光扫过床榻边安然睡着的人。
半晌过去,他才以一副斟酌後的口吻,说:“回信给义父,就说,我已明白他的意思,请他放心,我会谨遵他的口令行事。”
他嘴上这麽说,内心显然对严岳此番安排有所不认同。
不过这些话,他得等人来说,不等主动说破。
严岳在某一方面相当独断,他对自己的判断有时相当自信,不喜欢人提出反对。
有一个人却除外,那个人的名字,他已亲口提出来了。
“是,属下这就去给大都督回话。”
待谢骋出去,门被关上,室内重归寂静。
他这才看向安静趴着的身影,语气玩味:“听了这麽多,再装睡下去,我可就要‘杀人灭口’了。”